读书种子刘恕
陈尚君
今人常讲往生者为大。与死者告别时,稍微讲一点缺失,都很不厚道。可是黄庭坚撰《刘道原墓志铭》,偏要说他平生有二十失:
佻易卞急,遇事辄发;狷介刚直,忿不思难;泥古非今,不达时变;疑滞少断,劳而无功;高自标置,拟伦胜己;疾恶太甚,不恤怨怒;事上方简,御下苛察;直语自信,不远嫌疑;执守小节,坚确不移;求备于人,不恤咎怨;多言不中节,高谈无畔岸;臧否品藻,不掩人过恶;立事违众,好更革应事;不揣己度德,过望无纪;交浅而言深,戏谑不知止;任性不避祸,论议多讥刺;临事无机械,行己无规矩;人不忤己,而随众毁誉;事非祸患,而忧虞太过;以君子行义责望小人。
似未讲够,又讲他有十八蔽:
言大而智小,好谋而疏阔,剧谈而不辨,慎密而漏言,尚风义而龌龊,乐善而不能行,与人和而好异议,不畏强御而无勇,不贪权利而好躁,俭啬而徒费,欲速而迟钝,闇识强料是非,法家而深刻,乐放纵而拘小礼,易乐而多忧,畏动而恶静,多思而处事乖忤,多疑而数为人所欺。事往未尝不悔,他日复然,自咎自笑,亦不自知其所以然也。
当然,这都是死者生前自省的文字,原文未保存,仅见于墓志。黄庭坚也是知书达礼之人,想来若非死者遗嘱,也应家人要求,不会恶意唐突。
那么,刘道原是什么人呢?
道原名恕(1032-1078),江西筠州人。其父刘涣,字凝之,仕途不顺,且看不惯官场陋习,50岁就弃官归隐庐山下,以读书为乐。其同年进士欧阳修激赏他的为人,作古风《庐山高赠同年刘中允归南康》宠行,有“策名为吏二十载,青衫白首困一邦。宠荣声利不可以苟屈兮,自非青云白石有深趣,其气兀硉不可降”,实在是一位不随世沉浮的高人。
凝之藏书富甲一方,刘恕更是颖悟俊拔,读书过眼皆能成诵。据说他四岁时,客人说到孔子无兄弟,刘恕即答:“以其兄之子妻之。”引《论语》以驳之,客顿觉失言。13岁时,见宰相晏殊,反复问政事之要,晏殊被他问得无言以对。18岁,举进士及第,所试经义各科皆为第一。那时司马光也还年轻,为贡院属官,见主考问《春秋》《礼记》大义二十条,唯一人所对最精详,擢为第一。揭开糊名,方知是刘恕。司马光因此与他认识。十多年后,司马光受命著《资治通鉴》,自辟助手,首先想到的就是刘恕。此前刘恕担任几任小官,虽自负经济大略,为官只认死理,抚孤鳏,挫豪猾是有的,但官场人事则日益紧张。据说王安石搞变法,也想拉拢他,两人见面,他坦率到直陈所见,是非了然,直说得王安石面色如铁,也就没有下文了。司马光向以直道著称,碰到刘恕,比他更直率锐利,好在司马光有宰相气度,能包容,合作十年而能始终不变。
《资治通鉴》开局后,司马光所聘三位助手,刘攽专治汉代,范祖禹专治唐代,分工较清楚。其余三国两晋南北朝,五代十国,主要由刘恕负责,不仅时间跨度大,且国家分裂,战乱纷仍,最难叙述。三位助手中,刘恕出力最多,素有定论。
范祖禹撰《秘书丞刘君墓碣》云:“道原为人强记,纪传之外闾里小说,下至稗官杂说,无所不览,其谈数千载间事,如指诸掌。道原终身不治他事,故独以史学高一时。”“道原于魏晋以后事,尤能精详,考证前史差谬,司马公悉委而取决焉。”
司马光在成书后,为刘恕请功上《乞官刘恕一子札子》说:“恕博闻强记,尤精史学,举世少及。臣修上件书,其讨论编次,多出于恕。至于十国五代之际,群雄竞逐,九土分裂,传记讹谬,简编缺落,岁月交互,事迹差舛,非恕精博,他人莫能整治,所以攽等众共推先,以为功力最多。”当事人叙述,最可相信。刘恕死于《通鉴》完成前六年,没有见到全书完成。其父当时还在世,最可哀愍。
刘恕之著作,今存有《资治通鉴外纪》十卷,自述曾与司马光讨论《通鉴》何以不从三皇五帝叙述起,认为不必顾忌与《春秋》或《左传》的重叠。光不能赞同,乃自撰此书,始于西周共和元年(前841),迄于周威烈王二十二年(前404),与《通鉴》衔接。亡佚者有《十国纪年》四十二卷。恕临终前告,仅《百官》及《公卿表》未完,由其子熙仲续完,司马光作序,对此书推奖备至。《郡斋读书志》引司马光跋此书云:“世称路氏《九国志》在五代之史中最佳,此书又过之。以予考之,长于考异同,而拙于属文。其书国朝事皆曰宋,而无所隐讳,意者各以其国为主耳。”所谓属文指讲史例或史法,于本朝皆不避隐,其坦率可知。《十国纪年》不传,自是史家不幸,但我也愿意相信其主体史料,已为《通鉴》十国部分所援据。只要以《新五代史·十国世家》部分与《通鉴》对读,就不难理解于此。
上海商务印书馆缩印明刊本《资治通鉴外纪》
回到本文开始所谈刘恕自省的二十失、十八弊来说,这是一位纯粹书生临终的觉悟。司马光《刘道原十国纪年序》:“道原嗜学,方其读书,家人呼之食,至羮炙冷而不顾。夜则卧思古今,或不寐达旦。”吃饭、睡觉都在钻研学问,他会在意人际关系吗?仔细读此三十八过,可说是对一般读书人陋习的全面概括。如“泥古非今,不达时变”,今人何尝不如此?“高自标置,拟伦胜己。”自己读书多,自我评价高,看得起的只有比自己学问更好的人。“任性不避祸,论议多讥刺。”大约知识人每每如此。“多言不中节,高谈无畔岸。”节是关键处,畔岸是边际,此类读书人甚多。“臧否品藻,不掩人过恶。”“人不忤己,而随众毁誉。”读书人总喜欢褒贬人物,很少明白为贤者讳的道理,与自己无交往、无违忤之人,也总喜欢随人之后,任意好恶。刘恕毕竟读书多,学问好,近千年前所说,仍能概括古今读书人的通病,不能不让人肃然起敬,猛然自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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