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June 11, 2019

所有的历史都是帝国史

所有的历史都是帝国史
作者:马克西米利安·阿尔瓦雷斯(Maximillian Alvarez)
译者:李泓翰

在无休止的政治战争中,历史本身就是一个赌注。这场关乎权力的战争往往决定着谁将被铭记,他们是如何被铭记以及属于他们的记忆在何处并以何种方式得以保存?在这场战争中,恪守中立是不存在的:每一段历史以及反历史都必须在这个世界上斗争、挣扎、撕扯、传播以及嵌入,避免被遗忘亦或者强行抹去。从这个意义上说,所有的历史都是帝国的历史,是为了控制这片名为“过去”的辽阔领土。


一个帝国最伟大的行径便是爬到垃圾堆的顶端,宣告自己的统治是所有历史的顶峰,同时也宣告整个混乱、残酷过去的终结。而历史上最伟大的行径,就是揭露这样的声明总是为时过早。无论塞尼卡的《罗马和平》记录的那段因奥古斯都而辉煌崛起的时代,还是英帝国“太阳永不西落”鼎盛时光,都未能表明历史得以终结,事实上世界仍在疯狂地变化着。

近30年前,美国政治学家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在他1989年发表的一篇文章并在之后衍生出1992年出版的《历史的终结和最后一人》一书中,预言共产主义的陨落意味着历史终结,意味着自由民主制将成为所有国家政府的唯一形式、而且是最后的形式。

当然,“历史的终结”并不意味着军事冲突、社会动荡或经济繁荣与萧条的终结。但是,其的确意味着所有的船最终会驶向同一片海岸;由于在世界舞台上并没有强有力的竞争者,所有事情都趋向于市场资本主义和自由民主占主导地位的全球秩序。因此在福山眼中,过去三十年那些深深刺痛这个世界各国内部以及国际的无尽冲突与任何关乎竞争社会秩序的世界历史战争无关,相反,它只代表着世界上那些仍深陷“历史”泥潭的地区所遭受的伤痛,因为这是其加入“后历史主义”世界的必经之路。

所有这一切都带有一种类似宗教的意味——过去的一切都在走向一个注定的终点。带有自由民主的全球新自由主义时代,是“人类意识形态进化”的必然结局, 这也是人类历史的鲁布·戈德堡机械一直努力的最终结果。

值得提及的是,人们是否想要这种结局并不重要。如果我们抛开其华丽的词藻,我们会发现福山所描述的并不是人类集体发展的最后阶段,而是历史战争和帝国统治的最后阶段。在《历史的终结?》中他写道: 发达自由主义经济的惊人丰富性,以及由此产生的多样化的消费文化,既促进又保护了政治领域的自由主义。我想避免唯物决定论所认为的经济自由主义必然产生自由政治自由主义,因为我相信,经济学和政治学都预设了一种自主的先验意识状态。但是如果现代自由市场经济繁荣,那么这种允许自由主义增长的意识状态似乎将在历史末期以人们所预期的方式稳定下来。

带着一种克林顿式的乐观主义,福山经常吹嘘人们将在“历史的终结”的新自由主义秩序中得到满足感。从物质富足到自我认可和平等代表权,市场资本主义与西方自由民主的联姻,将填补我们身体和灵魂中匮乏的最深处。与此同时,福山的描述像是一种生命控制装置的机械工作原理,不管你的愿望是否得到满足,它都会鸣汽笛、产生泡沫、冒蒸汽。


一个最大程度上支持福山观点的事实是:即使全球市场资本主义和自由民主的全球化的联姻并未构成关乎人类集体成就感、繁荣、和平、或幸福的理想社会秩序,但是人类的发展定会以其两者的统治作为结束。这是一个听起来无害的、术语化的观点的潜台词,即特定的“允许自由主义增长的意识状态似乎将在历史末期以人们所预期的方式稳定下来”。换句话说,新自由主义秩序将通过不断刺激、奖励和保障那些确信它就是人类发展顶点的人的主导地位,来“稳定”自己的主导地位。那些人对“历史终结”的信念得到了新自由主义这一持久事实的证实——世界本身就是他们历史愿景的纪念碑。

对我们其他人来说,新自由主义已经如此彻底地融入了全球人类生活的组织之中,以至于任何挑战其主导地位的不切实际的尝试都将被压倒、中和、消灭或者吸收。换句话说,因为我们每天屈服于占自由主义主导地位的世界秩序,并在物质上和精神上都受到激励,所以没必要在“历史的尽头”重生,或被世界秩序重塑,以此确信事情本该是这样的或者历史本该是这样结束的。正如那句老话所说,“别无选择”。

从根本上来讲,福山显然描述的是一个世界历史场景,在那里一个民族的历史通过命令的方式永久地支配着所有其他民族的历史。需要再次提及的是,我们的时代并不是第一个宣称自己是历史最终继承者的帝国时代。我们所继承的历史充满了之前帝国的遗骨,这些遗骨不可避免地会崩溃、衰落,并被某个挑战者篡夺。在缺乏一个全面的全球治理系统的情况下,过去拥有广阔领土的帝国不仅需要担心自身边界之外的威胁,同时内部腐败、叛乱也是其所考量的因素。然而,我们这个时代与其他时代的不同之处在于,市场资本主义的暴力蔓延已经将全球的国家和民族“领土化”,将它们纳入集体的怀抱,也就是说再不存在“外部”的威胁。因此,随着地球上的每个国家在功能上都依赖于资本主义的全球循环,即使出现有一处地方对于资本主义的分裂,那个裂口也会很快会愈合。

不管我们是否希望历史继续朝着一些事上前进,或者朝着比这更好的事上前进,市场资本主义巨大的影响范围,以及确保其在世界各地占据主导的大量自由民主前哨和外部机构,不禁让我们思考:历史可能会从这里走向何方?推动历史前进的力量从何而来?
公平地说,福山对“历史终结”的看法几十年来一直颇受质疑。原因有很多:从它的欧洲中心主义,到它对世界历史稳定的不可动摇的信念,即新自由主义确保并执行“自由贸易”与西方自由民主的全球联姻。但是最近10年发生的事,似乎对福山的幻想构成了极大的挑战:从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机到威权主义、极右主义、特朗普式的“民粹主义”崛起,新自由主义秩序显示出不稳定性。

被认为是主宰这段历史的终结的帝国,也似乎再也不能让故事保持原来的模样。尽管唐纳德·特朗普(Donald Trump)自诩为史上最优秀的总统,但他的总统生涯仍然立志让美国再次变得伟大。有些事情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历史的终结已经走得太远了,我们必须试着回到里根主义,回到最伟大世代的摇篮,回到南方联盟,回到杰克逊主义,等等。

作为对特朗普领导的右翼在历史上屡犯行为的回应,抵抗运动集结的所有力量都是福山描绘的防御的态势,即没有根本动摇新自由主义的主导地位,这并非巧合。从希拉里·克林顿的宣言“美国永远从未停止变得伟大”到民主党人对“历史的正确一边”的痴迷,我们今天这场伟大的政治闹剧的实质似乎是民主党和共和党之间的一场辩论,争论的焦点是历史何时结束,确切地说,若历史仍未结束,我们社会的哪些部分仍然“困在历史中”,以及他们需要做些什么才能迎头赶上。无论如何,我们的假设是,无论未来两到六年发生什么,新自由主义统治的伟大历史大厦都将屹立不倒。

这就是为什么民主党和从不支持特朗普的共和党人在很大程度上没有能力挑战特朗普的总统宝座,因为这会直接牵连到他们也参与其中的新自由主义机构。特朗普的崛起所引发的恐惧和歇斯底里,表现在“让美国更伟大”运动破坏并从我们的社交世界中抹去了固有观念和传统。如果新自由主义的世界秩序仍然是“历史终结”的具体事实,那么,尽管新自由主义的表现令人担忧,但它还没有表现出任何普遍的认知,即历史本身正处于危险之中。
随着苏联解体尘埃落定,阳光普照到“历史终结”之上,不禁让我们记住所有的历史感,都是一种脆弱的、易腐烂的东西,必须为之奋斗,将其变成混凝土。在大众的心目中,历史已成定局,成为新千年背景下的理所应当的固定事物。马克思主义辩证法、托洛茨基式的永久革命、斯宾格勒式的生命周期、阿诺尔德·约瑟夫·汤因比(Arnold J. Toynbee)绘制的文明兴衰图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历史终于在西方自由民主模式的基础上稳定下来;此后的一切,包括特朗普接管政府,都是内容问题,而不是形式问题。

然而,每一天,在我们周围,历史的意义正在被侵蚀和消散。在历史的尽头那条贫瘠的海岸上,即使是胜利者也像历史健忘症患者一样四处游荡。从世界范围内的新自由主义秩序来看,历史记忆的回路正在炸裂,或者说历史本身已经开始分裂,而终结可能就在眼前。
历史的好坏取决于它的执行手段。站在“历史终结”的高度,我们如何铭记过去以及评判其在当下所扮演的角色,一直受到全球新自由主义主导这一事实的影响。这种主导的连续性被认为是历史一直在走向某一点的证据,而且从这一点上没有任何其他路径。当然,这种历史观也得到了官方文化机构,学科实践,专业标准和民族进步的神圣叙事等形形色色的支持,所有这些都有助于重现和强化已定型的历史的概念,而这种历史的档案总是可以用新的知识加以扩大,但其内在真理永远不会被推翻。


可是,在历史本身已经在无休止漂浮的世界中,这样的历史观有什么好处呢?从那些官方文化机构和实践到我们自己形成长期历史意识的内在能力,当记忆成为21世纪政治战争的主题和工具时,历史为新自由主义的现状提供了什么样的保障?


当我们跨入新千禧年,我们正越来越多地体会到,在一个静止的历史机器已经由于永恒的巨大压力而腐蚀的世界里,生活和政治意味着什么。毕竟,特朗普式的政治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下蓬勃发展起来的,在数字技术日益占主导地位的当下,历史本身(和历史记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具可塑性。保守的特朗普风格,已经证明更善于驾驭一个政治世界,而这个政治世界已经适应了这样一个事实,即我们在历史和永恒的连接点中,并处于一种永久的焦虑分心状态,同时还被新的、壮观的和自我肯定的事物频繁刺激着。


在这个世界的打滑的回路上前行,特朗普也对自己的历史产生了免疫力。他从未停顿过长的时间,让历史把他碾碎;他和他的政府只是不断地制造更多的争议、失言、谎言和暴行。而对我们来说,当我们总是被迫追赶时,当我们在洪水泛滥的当下挣扎着把头露出水面时,我们就越会忘记刚刚发生的事情,更不用说追究任何人的责任了。

特朗普领导的右翼利用这种抵制历史的政治风格,对我们所知的历史发起全面攻击,这并非巧合。从特朗普对媒体的无休止的谎言和攻击到共和党对学术界的激烈辩论,从白人至上主义者为南方邦联纪念碑所举行的集会,到保守派权威人士对奴隶制在南北战争中的作用不屑一顾,的确,一场战争正在记忆领域和执行历史的机制上展开。考虑到最畅销的历史修正主义作家迪内希·德索萨,福克斯新闻播放的武器化谎言,大科技巨头所持有的抹杀和审查权力,和高三历史书上对意识形态的扭曲叙述,这些以及其他有害力量的痕迹在最高政策层面被吸收和再现,这一切都表明关乎历史的战争一直在进行。


然而,我们中的许多人,尤其是那些所谓处于抵抗行列的人,经常以骑士的姿态面对这一现实,福山相信这也将通过此举,“理智”最终会“恢复”。而历史将成为坚定的见证人,向后代证明我们站在“正确的一边”。但是,我们能诚实而肯定地说,我们所知道的、我们能够知道的历史还会存在吗?即使不能,我们能确信历史的终结将会延续下去吗?


我们现在正在不再适用历史战争的旧规则的世界上作战。在无休止的政治现实之下,历史的意义不是由那些无数提醒我们过去的纪念碑所决定,而是由那些使用生硬的力量来占据我们现在注意力的人所决定的。这对于“历史的终结”意味着什么还不清楚。然而,对于历史来说,只有一个古老的真理是成立的:你必须为之奋斗。
Maximillian Alvarez, The end of end of history, Boston Review, March 25,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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