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October 2, 2021

达伯霍瓦拉︱帝国幻觉

达伯霍瓦拉︱帝国幻觉


Time’s Monster: How History Makes History, by Priya Satia, Belknap Pre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October 2020, 363 pp

Neither Settler nor Native: The Making and Unmaking of Permanent Minorities, by Mahmood Mamdani, Belknap Pre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November 2020, 401 pp

Worldmaking after Empire: The Rise and Fall of Self-Determination, by Adom Getachew,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April 2020, 271 pp

文︱[英]法拉梅兹·达伯霍瓦拉
译︱石晰颋
1932年的夏天,埃里克·威廉姆斯从英国殖民地特立尼达来到了英国。像特立尼达岛上的大多数人一样,他家非常穷,他和十一个兄弟姐妹都几乎没有喝过牛奶。他的父亲是个心灰意冷的邮局职员,打小就不断给他施加压力,督促他在学业上有所建树。当时西印度群岛没有大学,很少有特立尼达本地人在小学毕业后继续念书,而且几乎所有的专业职位都预留给了白人。然而,威廉姆斯赢得了令人羡慕的政府奖学金,得以在十一岁以后继续学习,然后又赢得了更少见的助学金来完成中学教育,最终在三年尝试之后,他获得了前往英国读大学的奖学金——这座岛上每年只批出两个名额。他乘船远赴牛津大学,攻读历史学本科学位。

掌管特立尼达教育委员会的英国白人向大学的一所学院推荐了威廉姆斯,学院是大学学术与社会生活历史悠久、内涵丰富的中心。他写道:“威廉姆斯先生并非欧洲人的后裔,而是一个有色人种青年人,尽管不是黑人。”这于事无补。他以圣凯瑟琳协会之一员进入了牛津,该协会为那些无法负担大学高额费用的学生设立,明显处于非主流地位。威廉姆斯的奋起之路就此开始。他贪婪地阅读,以全班第一的成绩毕业,并参加了牛津大学最高奖项——万灵学院成员的竞争。他还开始了关于英国在西印度群岛结束奴隶制的博士论文研究。这在当时绝不是一个流行的课题。即使在特立尼达,威廉姆斯所接受的教育也只关于欧洲的过去。在牛津大学的教职员中只有少数人研究殖民历史;据他观察,其他人都以“大致蔑视”的态度看待殖民地历史。

然而,这所大学在其他方面不仅以帝国为荣,而且为维持帝国而出力甚多。牛津大学的课堂上讲授“无形的上主守护者掌控着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发展”,鼓励“对英国(帝国)发展的宏伟结构保持敬畏”,而在此之上,他们还灌输一种令人振奋的信息,即无论其过去或现在存在什么缺点,大英帝国都是一项深刻的道德事业,其扩张使无数的臣民受益。牛津大学的毕业生在全球范围内充斥于各个殖民地行政部门的高层。牛津大学的教授往往有海外服务的背景,并在政策制定方面富有影响力。牛津大学比其他任何大学都更为积极地推动帝国主义,从政府的走廊里到对学童的灌输中。从1911年至1954年,牛津大学出版社最畅销的《英格兰史》是由鲁德亚德·吉卜林与C. R. L. 弗莱彻合著,后者也是万灵学院和莫德林学院的研究员。书中向孩子们解释,向澳大利亚移民定居很容易,因为那里“除了几个可怜的黑人什么都没有,而那些人甚至连弓箭都不会用”,在非洲的“当地人到处欢迎我们统治带来的仁慈和正义”,西印度人懒惰、恶毒,没有能力进行任何认真的发展,也没有能力工作,除非受到强迫。在那种气候下,一个黑人有几根香蕉就足以维生;他为什么要工作以获得比这更多的东西?他很快乐,也很无用。

牛津没有哪个角落能够比万灵学院更专注奉献于帝国的使命。它宏伟的十八世纪建筑以巨大的科德林顿图书馆为核心,而这座图书馆就得名于一位来自西印度群岛的奴隶主,他以此善举回报母校。这所学院历年的院士包括多位内阁部长、帝国高级行政官员(包括三位印度总督),以及《泰晤士报》的主编——一位极富影响和精力充沛的殖民主义代理人和支持者。

它也是牛津大学殖民历史教授雷金纳德·库普兰德的大本营,他的著作在当时广受赞誉,延续了大英帝国作为一项伟大的文明事业的主流观点。库普兰解释说,通过对欠发达民族的良性培育与“托管”,大英帝国将在适当的时候发展成为一个由成熟、自治国家组成的“联邦”——自然而然地,由英国人领导。1931年,甘地在印度次大陆发起了一场大规模的公民不服从运动后访问牛津时,库普兰德抓住时机提醒他帝国命运的历史逻辑,该逻辑决定了只有合作和耐心才能导致最终的自治,而非反抗。(圣雄不动声色地回答,虽然他本人只是一介匹夫,不是历史教授,但他所理解的美国或爱尔兰获得独立的历程事实上并非如此。)
与其他殖民主义历史学家一样,库普兰德也协助大英帝国制订政策。他在1937年为巴勒斯坦问题皇家委员会撰写的报告认为,阿拉伯人和犹太人的冲突是“无法阻挡的”,因为这两个“种族”在本质上是对立的;报告建议分治作为唯一的解决办法。他还在1940年代初参与了政府劝说印度民族主义者暂停其独立呼吁而支持英国作战的失败尝试。他为万灵学院校友、印度国务秘书利奥·阿梅里深入分析了“印度问题”,是最早提出分治概念的人之一;当这个想法在1947年被匆忙实施时,是万灵学院的另一位校友——一位此前从未去过巴黎以东的大律师——被派去负责匆忙划定分割巴基斯坦与印度的命运之线,导致一千万至两千万难民流离失所,以及大规模屠杀的发生。

1935年,万灵学院的成员们面试了埃里克·威廉姆斯。三十多年后,他仍然为这段记忆感到痛苦——不是输给了更好的候选人,而是被当作种族劣等人。有人问他,对于“先进民族是否有权利对落后民族进行监护”这一问题,他有什么看法?一个学院成员为意大利当时对埃塞俄比亚的占领辩护,当时埃塞俄比亚是除利比里亚外唯一自由的非洲黑人国家;另一个学院成员因为威廉姆斯的肤色而在街上公开盯着他。很明显,“原住民”不属于那里。万灵学院的院长建议他返回特立尼达,为自己的人民服务。圣凯瑟琳学院的院长也是如此。“你们西印度人太热衷于试图在这里获得职位,结果抢走了英国人的工作。”对于英国人来说,将自己移植到世界各地并统治他人是一项自然权利,但对于一个来自殖民地的肤色较深的人来说,想要反其道而行之是无法获得支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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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终还是回到了家乡,他相信一个民族对自己历史的把握是他们获得身份认知的关键。不久,他对在户外聚集的人群讲述奴隶制和加勒比海地区历史的教育任务,就演变成了一场争取脱离英国统治的政治运动。但他从未忽视当代政治与对过去的理解之间的联系。在1962年他领导新国家特立尼达和多巴哥获得独立后不久,他就指出,英国对其前西印度群岛殖民地的居高临下的现代待遇主要来自于“这么多世纪以来,他们一直被视为卫星国,是最屈辱的宣传的对象”——其中最有害的是“都市(即英国)历史学家的谎言、前后不一和偏见”。独立应该标志着一个新的开始,是对民族身份的重新认识。它并不像英国人喜欢假设的那样,是帝国计划的完成,是他们对“臣民种族”的善意监护的平反。这种历史理论“只想为无法辩解的事情辩护,为先入为主的过时偏见寻求支持”。他特别提到了库普兰德,对帝国在道德上的正当性进行了抨击。“英国的历史学家们写的东西,简直就像是在说,英国引入黑人奴隶制只是为了获得废除奴隶制的满足感。”
但旧的心理习惯很难改变。“我……完全赞同大英帝国,”另一位来自万灵学院的历史学家在他面试威廉姆斯的六十年后如此回忆——毕竟,“在那些过去的好日子里,非洲人和印度人可以免于相互屠杀,不是更快乐吗?”这种观点仍然是主流。2016年,当牛津大学的非洲人和其他反种族主义的学生活动者发起一场(尚未成功的)运动,以移除其著名捐赠者、帝国主义者塞西尔·罗德斯的雕像时,大学的领导层做出了激烈的回应。前校长彭定康曾于1960年代在牛津大学学习历史,并曾任英国在香港的最后一任殖民地总督,他告诉英国广播公司,如果人们不准备“对罗德斯,对历史”表现出“精神上的宽宏”,他们就不属于牛津:“也许他们应该考虑在其他地方接受教育。”换句话说:如果你不喜欢这里,为什么不回到你来的地方?

正如别人曾经说过的,如果学习历史给你的主要感受是快乐和自豪,那么你可能不是真的在学习历史。在过去的一年里,在新一轮的批判性学术研究中,英国的帝国遗产已经成为其文化战争中战况最为激烈的战场之一。当英国国民信托,这个拥有数百座英国最受欢迎的历史建筑的慈善机构在9月份发布了一份报告,详细说明它们与殖民主义的某些联系时,英国的右翼媒体和保守党政府对此的反应是出离愤怒。在小报《星期日邮报》上,慈善机构的官方监管者——慈善委员会的保守党主席斯托威尔男爵夫人警告他们不要“涉足党派政治”或“被卷入文化战争”。不久之后,该委员会开始调查国民信托的研究是否构成了对慈善基金的非法滥用。与此同时,文化大臣奥利弗·道登公开指示英国所有的博物馆必须“捍卫我们的文化和历史,杜绝那些不断试图破坏英国的少数活动者的叫嚣”。

最近,英国首相府为了回应从去年夏天“黑人的命也是命”抗议活动以来形成的愤怒和行动主义浪潮,匆匆推出了一份关于现代英国种族差异的报告,其质量低劣、无视历史,试图淡化种族差异根深蒂固的系统性特质。报告严词要求非白人的英国人承认“英国已经变得开放和公平”,要求他们“通过自己的组织去帮助自己,而不是等待无形的外部力量”,并称赞英国是“其他白人主导的国家的典范”。无视要求国家历史教学非殖民化的“消极呼吁”,并误导了“进步和反种族主义运动中的人们”的动机,它笨拙地建构了一个关于加勒比地区经验的新故事,其中提到的奴隶制时代不仅是关于牟利和受苦,而是在文化上非洲人民如何将自己转变为一个重塑的非洲/英国。

现代英国人试图为帝国及其遗产辩护的时候,总是采取双管齐下的方式。一方面是一种虚伪的道德主张:过去没有人意识到他们所做的事情是有争议的,所以我们不能批评他们。(即使撇开回溯过往进行判断的问题不谈,像罗德斯那样的人转向教育慈善事业,正是为了洗刷他们可疑的名声——即使是在帝国主义的鼎盛期,它也一直绝非好坏难分。)另一方面,是某种“平衡”的幻想:通过将公众辩论删减到一个无意义的问题,即从所有方面考虑,帝国是“好”还是“坏”,从而将对帝国的不安降到最低。难道英国废除奴隶制就不能抵消其以前参与奴隶贸易的罪恶吗?在印度引进铁路难道不应该抵消英国经济政策加剧的饥荒所造成的可怕的死亡人数吗?当然,帝国统治防止了原住民之间的冲突,帮助较小的族群“发展”?把所有道德、经济、政治和其他方面的考虑放在一起,并且努力回避有关责任和观点的问题,难道帝国在整体上没有好处?

这里没啥新鲜事:这种财务状况表式的历史辩解一直是帝国主义的核心。在《时代的怪物》这本充满激情和探索的新书中,普利亚·萨蒂亚探讨了它们是如何被用来为英国对印度——后来帝国皇冠上的明珠——的长期统治中无法错认的暴力行径辩护的。从十八世纪末开始,帝国主义的支持者们就一直凭借引述某种不断更新的历史必要性意识形态,来为殖民行径辩护。它有几个组成部分——古老的新教思想,即上帝对英国国家的天赐指导;后来对个人良知的重视,使动机(而非结果)成为最终的道德标准;以及新的启蒙思想信仰,即所有人类社会都经历了从“原始”到“文明”的发展阶段,可通过其农业系统、政府形式和妇女待遇等标准来衡量。历史是由天意、命运和社会发展的自然规律决定的。与这些巨大的、不可阻挡的力量相比,人间的代理人,尤其如果他们是出于善意,就很难对不幸承担什么责任。更重要的是,由于历史的弧形轨迹被认为总是朝着进步的方向弯曲,即使是明显的破坏性或不道德的行为也可以被原谅,因为它可能终将会被“历史所证明”。在帝国主义伦理学中,终审总是被推迟到未来。

在综合了其他人的大量专业工作之后,萨蒂亚也重新审视了她之前两本书的主题——源自十八世纪英国的全球军火贸易,和两次世界大战之间英国在中东的间谍活动——的起源和它们的普遍性。即使是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对殖民主义最严厉的批评者,也有一个共同的假设,即人类历史沿着一条单一的道路不可阻挡地向前发展,而单纯的个人只能执行预先确定的东西。卡尔·马克思在1853年指出,英国在印度的统治产生了“破坏性”的影响,然而这种“把个人和民族拖入血腥和污秽、痛苦和堕落的境地”也是历史的必然,因为“英国必须在印度完成双重使命:一是破坏性的,另一是再生性的——消灭亚洲的旧社会,在亚洲奠定西方社会的物质基础”。萨蒂亚讽刺地指出,在西方人眼里,被征服民族的苦难无一例外地对他们有利。“只是为了孕育某种更伟大的时代时经历的分娩之痛。”

然而,正如《时代的怪物》所显示的,为帝国历史平反的想法起源于英国人深深的负罪感。十八世纪末,随着帝国越来越多的腐败、流血和统治不善的证据得以暴露,英国人对其海外事业产生的影响面临着良心危机。亚当·斯密在1776年指出,欧洲帝国的起源是可耻的:无非是对被残酷剥削、屠杀和奴役的“无害的原住民”的“愚蠢和不义”。正是为了挽回这些罪恶,以及他们在美洲殖民地的尴尬损失,英国人在1800年后提出了这样的观点:他们的全球化帝国使命是由某种道德目标所驱动。通过消除奴隶制,将人们从精神和肉体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传播自由、基督教和自由贸易,并以西方的同等方式取代当地的腐败礼仪和文化,他们将把文明扩展到全世界。

孜孜不倦的功利主义改革家詹姆斯·穆勒在他篇幅宏大但又畅销一时的《英属印度史》(1817年)中宣称——尽管他从未踏足过印度,也没有学过印度的任何语言——那片次大陆显然是一个停滞、无知、“野蛮”的地方,几个世纪以来时间在那里停滞不前。东印度公司过去的殖民统治确实是一场愚蠢和贪婪的悲剧,但现在,英国人终于获得了一个巨大的机会,可以用现代规范和法律来取代印度的堕落文化,让印度人进步。穆勒的著作成为在印度的英帝国官员完成这项任务的主要手册;他本人以及他的三个儿子(包括长子,哲学家约翰·斯图亚特·穆勒)都进入了殖民地官员体制。

1857年反对英国统治的印度大起义,以及十九世纪中期帝国各地发生的其他土著叛乱,迫使人们重新思考那种乐观主义的历史脚本。是什么导致了如此可怕的暴力?它是更多帝国主义恶政的证据吗?如果不是,为什么原住民如此故意地拒绝英国人的仁慈?在十九世纪末,大多数英国人选择了在他们看来最明显的答案:历史似乎不仅证明了某些社会优于其他社会,而且还证明了“本土”文化本质上是原始的、暴力的、抵制进步的。这不仅证明了他们的从属地位是合理的,而且使这种从属关系在历史角度上不可避免。

社会达尔文主义和社会发展的种族主义理论的兴起支持了这种观点。温斯顿·丘吉尔就长期相信,“雅利安人必定会取得胜利”。他在1910年担任内政大臣时,就曾提议对“堕落的”英国人进行大规模绝育和监禁,以强化他们的“种族”。同样地,他在1937年曾经对库普兰德的巴勒斯坦问题皇家委员会说:
我不承认……美国的红种印第安人或澳大利亚的黑人遭到了无比错误的对待。我不承认,由于一个更强大的种族、一个更高级的种族、一个更具世界性的种族进来并取代了他们的位置,对这些人犯下了错误。我不承认这一点。


当他在1943年担任首相时,有数百万孟加拉人死于英国粮食政策造成的饥荒,他以“印度人像兔子一样繁殖”的说辞来解释他拒绝提供援助的原因。

假设土著社会本质上是嗜血的、静止的和落后的,这种观念给了帝国主义在道德上一个取向不同但更加深刻的正名理由。殖民统治的道德基础如今变成了它是防止大屠杀和无政府状态的最佳方式。用吉卜林的话说,帝国主义是“白种男人的负担”,是保护和教导少数族群的崇高责任。1857年后的英国人不再试图使他们文明化而违背其天性,而是从“直接”治理形式转为“间接”,保留其殖民地臣民的看似残缺的宗教、习俗和敌意,而非取而代之。在将他们作为一个整体进行统治外,帝国统治者还越来越多地将本土人口细分为不同的种姓、部落、宗教和种族。这些群体的每一个所谓不变的“原生”传统现在都被编入了一个单独的习惯法和权威系统,并通过这个系统进行管理。

他们所持有的另一种信念,相信非欧洲文化被固定在一个外来的、不变的道德世界之中,这种信念允许他们对这些文化采取进一步的暴力。一位高级军官在1930年向议会保证,东方人有不同的道德标准。“这些部落中的很多人都喜欢为战斗而战斗……他们不反对被杀。”他的同事们也同意,对伊拉克的空中轰炸是一种完全合乎道德的行为,因为“沙漠中的生活是一种持续的游击战”:尚武的贝都因人“似乎并不反感……妇女和儿童被炸弹意外炸死”。T. E. 劳伦斯(又一位万灵学院在两次大战之间的成员)曾经用轻松的口吻写道,他们的情感只是“太过东方化……因为我们能很清楚地感受到”。

同时,由于英国人既从原住民的不团结中获益,又假定原住民的这种特性永恒不变,他们的帝国政策就往往进一步加剧社会冲突。通过将流动的社区关系整理成固定的种姓、部落和宗教身份,并赋予这些宗派标签更为重要的法律和领土意义,他们以灾难性的新方式将这些身份与标签政治化——例如,将种姓列入印度人口普查,将僵化的身份类别插入法律。这方面的一个重要推行者是殖民地官员和人类学家赫伯特·里斯利,他对种姓的定义颇具影响力,将其描绘成区分种族类别的一套体系,与特定的鼻子和头的大小相对应。1905年,他还策划了将孟加拉分为两个独立的省份,以削弱民族主义运动。他向总督如此提议:“我们的主要目标之一就是分裂,从而削弱那个反对我们统治的坚强实体。”

在殖民时期,每当暴力事件爆发时,都被归咎于古老的仇恨,而不是这种帝国干预所造成的阴险效果。随着种族和文化的同质性成为欧洲国家概念的核心,它进一步证明了在殖民地指定和迁移“少数民族”人口以及全盘分割其领土的做法是合理的:由此爱尔兰和印度遭遇到了类似的分割。而冷静、仁慈的殖民地监护人再一次逃脱了任何由此产生的流血事件的道德责任,罪责总是归咎于头脑发热、不可控制地走上对抗路线的“本地人”。

萨蒂亚认为这些不断变化的帝国意识形态主要是英国人为了“遏制”他们“对于帝国的消极的良心发现”,并非关于对生活于不同的道德准则之下的人们进行不假思索的合理化这一行为。贯穿《时代的怪物》的一个未解决的紧张关系是,将良知与帝国主义的对立产生的伦理冲突设想为某种不随时间而变的、本质上非历史的问题,是否是可能的,或者能起到怎样的帮助。这本书也在努力解决作为一门帝国主义学科的英语地区历史所留下的问题。后殖民时代的历史学家们应该如何看待他们的任务?萨蒂亚建议,也许应当抛弃我们对时间的流动,以及人类探索活动的中心地位的现代性假设了,“重新考虑历史是循环的,如果不是无目的的话”。并非所有这些沉思都能完全令人信服,但它们有益地强调了书写过往帝国的关键所在,即使在今天也是如此。
作为一名政治学而非历史学家,马哈茂德·马姆达尼的主要关注点是帝国的遗产如何继续塑造我们现在的世界。他之前的大部分著作都在分析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的殖民主义对现代非洲政治的影响。他的新书《既非迁居者又非原住民》动人而优雅,在更广泛的时空范围内重申并扩展了这些论点,目的是了解困扰许多后殖民社会的极端暴力的来源。马姆达尼将其根源追溯到西方发明的民族国家本身——一个多数民族或宗教“族群”的政体,外来少数民族只是被容忍共存其中。他在书中论及,殖民权力总是以同样的方式,将定居者的优越民族与他们周围的落后“土著”区分开来。他指出英国人试图“文明化”的第一个海外族群是爱尔兰人,而对原住民的大规模种族清洗,强占土地,建立迁居者的种植园,都曾在英伦诸岛和美洲,以及亚洲和非洲各地发生。后殖民时代的内战和种族灭绝之病,与“文明”国家长期以来在其国内所作所为的历史直接相关。

为了说明这个问题,马姆达尼从西方开始。正如他所指出的,美国在建立时并非一个移民国家,而是由迁居而来的殖民者建立的,殖民者刻意灭绝领土上的原住民,偷走他们的土地,以种族概念定义他们,使他们处于低下的法律地位,将他们限制在被随意划定的“部落”领土上,并用与欧洲列强在其殖民地所做的完全相同的方式为这一切辩护。即使在今天,无论是在意识形态上还是在实践上,美国印第安人及其保留地,都永远陷于英帝国统治下强加给“原住”人民的那种从属地位。(马姆达尼避开了“美国原住民”这个词,因为它伪造了他们与这个迁居者国家的真实关系——把他们伪装为一个政治社群的原始居民,而事实上这个社群从未把他们视为平等的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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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金纳德·库普兰德(左)和巴勒斯坦问题皇家委员会的另外几位成员1936年从伦敦维多利亚车站启程前往巴勒斯坦。
马姆达尼认为,在欧洲,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结局为如何处理基于国家的极端暴力铸造了一个有害的模板。纽伦堡法庭并未承认纳粹的种族灭绝是一项政治意义极为深刻的计划,而是以胜利者虚伪的正义感,仅仅将其视为个人战争罪行的累积。与此同时,盟国自己继续在欧洲和殖民地实行民族分裂和驱逐,从而在多民族与种族混居的土地上建立同质化的民族国家。1940年代末他们系统性地将数千万德国人从波兰、捷克斯洛伐克和匈牙利驱逐出去,并以类似的民族主义理由支持以色列建国。丘吉尔在1944年对下议院说,欧洲的“人口解离”将是一项艰巨但又必不可少的任务:从今以后,“将不再有因为人口混杂而造成无尽的麻烦……将进行一次大扫除”。清洗和净化,一直是种族和宗教方面的迫害与流血事件的首选委婉语。

如今,无论是在南斯拉夫、卢旺达还是苏丹,对极端暴力的标准反制,都是将重点放在恢复法治和追究个人侵犯人权的罪行上。正如马姆达尼所指出的,这种受纽伦堡启发的模式在它自己的时代受到广泛批评,但在冷战结束后又复活了,它不仅永久保留了被强加在种族、民族和宗教身份上的有害的政治化标签,而且在内战的情况下也是徒劳的。其无视历史的手法只是重新树立了基于身份的分裂局面,而忽视了其政治原因——尤其是本应保障正义的国家的民族属性。为了说明以罪行为中心的处理手法对后殖民冲突的局限性,《既非迁居者又非原住民》探讨了苏丹以及巴以之间的历史。在前者,在殖民统治中被政治化、领土化、内化的种族身份,继续主导着解殖后为争夺权力而发生的暴力斗争。在后者,法律本质上的殖民特征,以及针对民族的态度这两点持续存在,使非犹太人公民与居民在法律、领土和政治上的次等从属地位更加僵化。

与此相反,该书举出了南非从种族主义的核心地带到真正的后殖民国家的鼓舞人心的轨迹。这一转变并非通过真相与和解委员会而实现——马姆达尼认为该委员会持有“不正常”的纽伦堡式立场,将重点放在个人罪责上——而是因为种族隔离制度的结束经历了一段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殖民时代的民族身份并未被强化,而是逐渐被非政治化。通过至少在部分程度上消弭迁居者和“原住民”之间的诸多法律和政治区别,并相应地改革其宪法和法律,南非人已经能够开始重新想象他们的共同社区,不是作为受害者、肇事者、旁观者或单独的民族,而是作为一个幸存者整体。马姆达尼认为,这是克服殖民主义的遗留问题的一个充满希望的模式。(他虽然没有提到,但北爱尔兰的和平进程大概也符合他的政治解殖模式。)
《既非迁居者又非原住民》倾向于进行大胆但有选择地抽象概括,由此带来的一个局限性是,其论点暗示后殖民政治一直被包括种族、部落和民族国家的殖民时期意识形态所支配。然而,这种方法本身却强化了一种特殊的民族主义目的论。在书中几乎没有出现国际主义意识形态,尽管这种意识形态在战后欧洲防止民族主义暴力重新抬头的努力中起着核心作用,而且对许多新独立的原殖民地领导人也同样重要。埃里克·威廉姆斯在1959年敦促即将独立的加勒比地区人民,他们“在这个万隆、泛非、阿拉伯联盟、英联邦、泛美、联合国、欧洲共同市场的时代”首先应该寻求塑造区域和全球组织,而不是过去那种已显疲态的民族国家体制。他的灵感不是殖民主义的,而是世界性的,主体上并非民族的,而是超民族的。

这部分是因为欧洲和美国的帝国主义本身首先是一个国际系统。在其存在的漫长的几个世纪中,它带来了一整套法律、经济和政治的全球秩序,其中存在着深刻的不平等,一部分是基于种族等级制度的发明。无论具体控制机制如何,殖民地及其原住人口的最终目的,始终是为了维持殖民者的母国和更广泛的帝国的权力和地位。而当西方大国合作建立新的国际法体系时,他们只会延续这种不平等。

例如,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新的国际联盟的伟大倡导者伍德罗·威尔逊,经常被描述为受平等主义,以及本质上是反帝国主义的民族自决概念的动机驱使。但正如阿多姆·格塔丘在她敏锐而精辟的第一本著作《帝国之后的世界塑造》中所论述的那样,这与事实几乎相反。

在威尔逊眼中,维护“白人在这个行星上的至上地位”是战后的终极目标。正如非裔美国人不配拥有国家公民身份一样,对于世界各地的被殖民人口和其它少数民族来说,自治也不是一项权利,而是一个发展阶段,而他们天生就不适合这个阶段,或者充其量是准备不足。1917年后,布尔什维克和他们的盟友将“自决”提出为一项革命的、反帝国主义的原则,号召殖民地人民摆脱束缚。为了阻止这一挑战,威尔逊和他的合作者,非洲裔政治家扬·斯穆特挪用了这一术语,但将其重塑为一类种族主义的理想,为帝国统治正名,认为这是国际秩序的一个永久特征。

国际联盟的目标和机制明确地以大英帝国为蓝本。它对国家的定义是分等级的,并以不同的发展概念为基础。一个新的“托管地”体系,即战胜国瓜分德国和奥斯曼帝国的前领土,使帝国对落后的“原住”人口的监护原则得以延续(当地统治者的默许足以表明他们的自决权)。利比里亚和埃塞俄比亚虽然在名义上是联盟的正式成员,但它们的政府被视为低人一等,并一再受到种族主义和虚伪的“人道主义”干预——这为意大利在1935年秋季入侵并吞并埃塞俄比亚,以及其他帝国列强对其殖民化的认可奠定了基础。

即使欧洲正式名义上的各个帝国在1945年后逐渐解体,帝国主义化的全球经济和政治统治体系的霸权并没有结束,也无意就此结束。就英国人而言,这就是从帝国到“联邦”的过渡,哪怕这是被反殖民主义的抵抗所迫使的。(这就是为什么丘吉尔拒绝承认任何形式的战后“印度自治”,哪怕那是不可避免的。利奥·阿梅里在1943年的日记中坦言:“我试图建议,不能仅靠抵制来面对东方的现代民族主义,通过在形式上让步,我们可以通过条约及其他方式保持大部分的实质内容,但他就是拒绝继续讨论。”)
《帝国之后的世界塑造》展示了大西洋两岸英语地带的黑人反殖民主义者在解殖年代初期几十年中如何应对这一现实。他们认为,为了实现真正的自决,仅仅把人民从经济和政治的外来统治中解放出来是不够的,还需要对国际秩序进行彻底的重建。非殖民化这个项目必须同时关注塑造世界和塑造国家。

这本书主要聚焦于一个由七人组成,之间关系松散的小组:富有开创性的美国社会活动家W. E. B. 杜波依斯(最早和最有影响力的黑人帝国主义批评家之一);非洲政治家纳姆迪·阿齐基韦、夸梅·恩克鲁玛和朱利叶斯·尼雷尔;以及加勒比海各国的领导人和思想家埃里克·威廉姆斯、乔治·帕德莫尔和迈克尔·曼雷。正如格塔丘所强调的,他们的愿景是一个更广泛的政治传统的一部分。自十九世纪末以来,各个国家与民族团结反对帝国主义一直是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活动的核心,其他许多跨国运动在战后的非殖民化世界中蓬勃发展。泛非主义、法语国际主义、不结盟运动。但是,她的研究对象的思想的一个明显特征是,强调几个世纪以来横跨大西洋两岸的奴隶制和强迫劳动是如何在建立现代国际秩序中发挥其根本作用:他们认为,帝国主义本身就是一种全球化的等级化与种族化的束缚。

这个团体中较为年长的成员,例如威廉姆斯,曾因1930年代埃塞俄比亚的遭遇而变得激进,他们认为1945年成立的联合国是现状的延续,令人沮丧。尼日利亚民族主义者阿齐基韦不满地指出,这个新组织的宪章对自决权只作了口头承诺。“殖民主义和对黑人的经济奴役将得到维持。”杜波依斯对此也表示赞同:“我们已经征服了德国,但并不包括他们的思想。我们仍然相信白人至上,把黑人约束在自己的处境中,而当我们提到帝国对殖民地七亿五千万人的控制时,就编造关于民主的谎言。”
格塔丘在书中三个节奏轻快但内容丰富的中心章节里,分别描述了一个反殖民主义的世界塑造案例,这些案例都试图克服上述的统治结构。第一项是战后的一场漫长而最终获得成功的运动,将自决权从一个模糊的原则转变为一项坚定的法律权利,并将联合国大会转变为一个推进非殖民化的平台。尽管1960年时美国、英国、法国、比利时、西班牙、葡萄牙和南非表态抵制,但联合国大会第1514号决议《给予殖民地国家和人民独立宣言》规定,“使人民受外国的征服,统治和剥削的这一情况,否认了基本人权”,并违背了《联合国宪章》。尽管它对“外国”统治的规定似乎为迁居者的殖民主义开脱,但这仍然是一个法律分水岭。格塔丘在这里,以及在整本书中的分析出色地揭示了那些法律和政治变革,尽管通常被解释为原有西方理想观念的自然而然、不可避免的延伸,但实际上是如何通过非西方人的创新(和历史上的偶然)成果,在面临巨大反对的情况下得以实现的。无论在国际还是国内,非殖民化从来都不是由强者随意赠与的:它总是要由其下属来争取。

改变国际法只是一个开始。但正如本书的另外两个案例研究所表明的,大西洋两岸的黑人反殖民主义者为创造一个更加平等的全球政治和经济秩序所做的努力实际上并不成功。在加勒比海列岛和非洲,1950和1960年代的后殖民主义领导人都创建了区域联盟,以增强其新民族国家的国际影响力,并使其逐步摆脱恩克鲁玛所描述的“新殖民主义”陷阱,即帝国主义国家尽管失去了直接的政治控制,却“保留并扩大其对前殖民地的经济控制”。而他们更加雄心勃勃,但也最终流产的是1960年代和1970年代对“国际经济新秩序”的推动。在所有这些改革中,这项运动将赋权给联合国大会,要求公平地重新平衡世界财富和贸易条款,使之向全球不发达国家倾斜,几个世纪以来,发达国家一直无情地剥削着这些国家的劳动力和自然资源。

格塔丘对这些计划的在思想上与政治上的局限性以及最终失败的原因都有清醒的认识,尽管她本可以对苏联和中国如何促进反殖民运动,以及冷战对这些运动的影响有更多的阐述。但她的成就不仅仅是阐明了那一幕结束于1970年代中期的后殖民时代的雄心壮志。这本书重申了反殖民运动在开始时所代表的一个重要维度,如今它仍然令人向往:建立一个更加公正和平等的国际法律、经济和政治秩序。正如这每一本令人印象深刻、意义重要的著作所提醒我们的那样,我们要设想一个更好的未来,必须从正确看待过去开始。

(本文原文刊登于2021年7月1日《纽约书评》,由作者授权翻译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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