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May 21, 2022

范旭崙 | 楊季康銷毀摧殘錢鍾書手稿紀錄

 https://mp.weixin.qq.com/s/4dqIXI2SW3WwJ23PUvekOQ

錢先生的筆記和日札是爲自己作的,爲作文著書之資,不想給人看【註一】,更不會影印出版——善行無轍跡,而良工不示人以璞。日札裏錢先生自己的涂乙勾抹,多施以淡墨細杠,屬於“技術上和藝術上的”。如《容安舘日札》第三十九則論History of Italian Literature,涂以淡墨,原文隱約可見。第四十則勾涂五行,旁識“見第七九五則”;斯類不乏,如第二百八十三則、第三百三十五則涂後皆旁批“見七四四則”。蓋早先見多不熟。第五十二則論Catullus詩,剪去小半葉,又補貼之,補又見第五十四則眉,是作者自爲。第六百十三則眉論Dictionary of Slang一節爲自涂,已改寫入第六百七十二則,又見l’œuvre du chevalier Andréa de Nerciat筆記。第六百三十五則論《笑林廣記》三節,當是錢先生自涂。第四百十一則是第四百二十二則的初稿。《燕巢日記》論《審國病書》之“辛亥革命半藉報館。後世欲開太平之基,必廓清天下報館”,錢先生後來掩蓋十許字,或繫感慨時政。令人驚恐的是,一經楊季康一手整理出版,錢先生書稿立即遭受大面積摧毀——好一個狠心毒手!楊季康《錢鍾書手稿集序》:“他開始把中文的讀書筆記和日記混在一起。一九五二年知識分子第一次受思想改造時,他風聞學生可檢查老先生的日記。他用小剪子把日記部分剪掉毀了。日札想是思想改造運動之後開始的,最初的本子上還有涂抹和剪殘處。”剪毀的是日記,而日札已不含日記,爲什麼“還有”?何以遭涂剪的遠不止“最初的本子”?吞言咽意,楊季康雖不羞爲之,卻尚羞道之。涂剪了什麼?第三則論《綠野仙踪》,祇殘留起首兩行,後面及相鄰三葉眉的增補全遭遺棄。第四百八十八則道及:“至寫佛化身與婬女妙意交歡事,仿佛《洞玄子》所記服禿雞散之蜀郡太守、《綠野仙踪》第七十七回所寫之羽士。參觀Cecil Y. Lang, The Swinburne Letters, III, p.284,見第三則。”《綠野仙踪》筆記亦詳札之。
 



第十六則論《西廂記》,其中論“啞聲兒厮耨”的小半葉被涂死,落下葉眉“又E. Jones, Papers on Psychoanalysis, ed. 1918, p.153: Pericles IV, vi: ‘She shall be ploughed’ etc.”那沒涂死的“芳心”是“芳心不耐東風耨”。第五百八則“discussing erotic symbolism”亦道及——“For ‘ploughing’ and ‘tilling’ in Chinese poetry, see supra第十六則”。底稿爲《讀西廂記偶筆》筆記。亦見《聊齋志異》筆記及Il Decamerone筆記。第三十三則論Juvenal and Persius,於“《品花寶鑑》四十回巴英官怨姬師爺一天鬧人幾回,纔給幾十個錢,可參觀”後涂去數十字。第五百九十七則道及。第五十九則論Henry Miller名著Tropic of Cancer,謂“尚饒生氣,較Céline爲穢褻”。涂抹一葉。隱現的“孫兆溎”云云又見《魚眼鼠鬚錄》第一冊、The Greek Anthology筆記及第六百八十一則:“孫兆溎《花箋錄》卷十八載韓承烈所撰《耳鼓》中有《鎖吉翥》一則,記鎖善淫,而具偉甚,無所施技,因從道士學太陰脫胎法,化爲女身,道士喩之曰:美食在盤,嗜之甘者口耳,於匕箸何與焉”;“夜航船”云云又見《夜航船》筆記:“令其以陰關桐輪而行”。第六十六則論《醒世姻緣》,全則已遭涂剪(殃及第六十七則論《紅杏山房詩鈔》首)。第八十六則:“Martial詩中寫自運獨樂者,可與第六十六則引董解元詞參觀”——董詞別詳《醒世姻緣》筆記。第六百三十五則亦言:“手銃之稱始見明人著述中,詳見第六十六則論《醒世姻緣》第八十七回。”又見Beiträge zur Antiken Erotik筆記。第七十八則,論Quevedo小說Historia de la vida del Buscón;前涂後剪,全則覆沒。第八十六則、第四百四十四則道及,第五百九十七則:“《鴛鴦棒》第十一折:後庭裏難捱一縫也丫,唾津兒約莫有半鐘搽……又第三十三則論Juvenal, Satires, II, 137-40,第七十八則論Quevedo, Vida del Buscón, Liv. II, ch. 4皆可參觀”。第八十六則論Epigrams,於“pedere Bassa solet”後涂去“按”字以下數十字。“一人方陪客,偶撒一屁,愧甚,欲掩之”【註二】,“偶撒一屁”已遭濃墨遮掩,“一女善撒屁,新婚隨嫁一嫗一婢,囑以認屁遮羞”,亦以墨遮“撒屁”、“屁”。實則連行接句,屁字頻見,如之前第二則、第十六則、第四十八則,之後第一百七則、第一百四十七則。幹嘛單單不讓此屁放出來呢?楊季康要把錢先生改頭換面作聖人道學家,起初凖想一概抄檢毀滅她心眼裏的不雅,以求保衛錢著的純潔,像雪花而不像火焰那樣的純潔。她自己從前也放言“屁”,《回憶我的父親》就記“三拳打不出他一個悶屁”、“我今天放了一個惡毒毒的大臭屁”。《記錢鍾書與圍城》則飾屁字:“他曾央求當時在中學讀書的女兒爲他臨摹過幾幅有名的西洋淘氣畫【註三】,其中一幅是《魔鬼臨去遺臭圖》(圖名是我杜撰),魔鬼像吹喇叭似的後部撒著氣逃跑,畫很妙。”第八十六則他處尚有:“謂老婦貌陋,雖”,“雖”以下全行刪去,遂不成句。“有約不來,情難自禁”後涂掉數十字,惟餘“尚左”二字。隔兩行又涂十許字。“希臘女子以足□□□之法最詳”,“足”後三字涂卻。“此爲女言之也。蓋皆喜降格”,“皆喜降格”四字首尾都各涂數字。“結句云scire suos fines matron”後剪卻大半葉及第八十七第八十八兩則之眉,復涂去第八十七則腳,並致第八十七則錯簡。 



第八十八則論Lyra Graeca,剪去大半葉。第五百三十一則道及:“Cf‘御’in Chinese第八十八則”。第九十七則論《蔽廬非詩話》,“會稽鄉人赴滬工部局訪杜工部”以下涂去數十字,奇怪。第九十九則論Humdrum,“Science and nature should be combined, hence we get natural science as a corollary”後抹卻百十字。殆以罵世乎?第一百五則論《爨餘叢話》,剪去百餘字。第一百九則,剪去一葉,不知論何書。第一百五十則論Journaux Intimes,“寫男女交歡時醜狀”涂成“寫醜狀”。第二百十則論The Deipnosophists,於“求狎其後庭”云云後,“《笑林廣記》載諷龍陽”云云近三十字被涂——又見於《笑林廣記》筆記。第二百四十八則論《山歌》,已遭謀殺滅迹,遮掩得一絲不露。第二百三則、第二百五十四則、第六百三十五則、第六百四十則、第六百七十則、第六百七十六則、第七百一則、第七百三則、第七百三十八則、第七百四十二則、第七百六十三則皆有道及“詳見”、“餘見”、“參觀”語。第七百三則:“just ashad long been a synonym for it in old Chinese pornography, see supra 第二百四十八則on《山歌》卷一《十六不諧》【註四】。”《魚眼鼠鬚錄》第五冊與《釋典故事冊》都有《山歌》筆記。Keller, Der grüne Heinrich筆記作於一九八〇年,眉猶識“Cf馮猶龍《山歌》卷一《瞞人》marginalia”。
 



第六百十三則論《夾竹桃》,涂抹“《短笛無腔》:田田荷葉貼方池,姐共情郎春興迷。郎探花蕊,姐弄玉枝。兩情迷戀,顚之倒之。情哥郎伸子尺二舌頭要話砂糖甏,小阿姐好像短笛無腔信口吹”以下半葉。
 



第六百三十二則,全則已遭銷毀。第七百九十五則論《劉行首》,引了《金瓶梅》一句“深閨中施[毛必]的菩薩”,涂死兩個字。此句早現身在第六百五十四則,未遭抹滅,晚來又見諸《何典》筆記眉。那個家常字口頭語屢見不一見,如第二百一則、第二百九十四則、第六百九則、第六百二十九則、第六百三十五則,以及晚年所札Le Novelle眉,正避無可避、刪無可刪。Woman筆記還“還一再搬演”,臨摹了各式圖形呢【註五】Illustrierte Sittengeschichte筆記也臨摹過幾幅。中文筆記。首冊末葉突然羼入兩葉二十六年一月日記;在原有的細杠上,楊季康又濃涂三行。《我們仨》、《聽楊絳談往事》等徵用的錢先生日記不知今安在。第二冊第二七頁《禪眞逸史》,當剪棄一葉半。第五百七十九則引用第十三回:“洞口澀難攻,仗將軍津唾功,一槍戳透相思縫”。第二十一回:“少年子弟見了,個個豎起旗竿來”,已寫入第六百六則。第二冊第三〇頁《黃山謎》,剪去多半葉。第六百十三則論之。第五冊。楊季康於原封面識:“91頁(指正反二面之一紙)。”可見爲最先整理的,看得仔細,涂抹就多。第二五頁涂抹“唐僧景雲《題松》畫”,當是一時下意識手滑。第五冊第六四頁《詞林摘豔》,涂死“屁則聲樂器刁決;精屁眼打響鐵”。
 



第五冊《渾如篇》,第七一頁濃涂:“性淫,都喜幹”;“果然潑戰遂他心”;“陰戶,香者百無一二,臭者十常八九。在人收拾何如。頻浴則香,懶浴則臭。遇鑽癆子弟,未雲雨先密聞之,少有不潔,出則形容”;“若枕席間被窩中,尤當操弄風騷”;第七三頁涂卻:“雲雨無歡聲”;“事畢”;“手不扶玉莖”;“了:雲雨之歡,盡吾之興。他事完畢,何須盤問?喘噓唧噥,銀海朦朧,這些是哄”。末“不問了”條日札第六百三十三則用之。欲蓋彌彰,爲者敗之,此之謂也。第五冊第八三頁腳引《繡谷春容》卷三《丫鬟賦》,涂去末:“熬得過,夾了這張[毛皮]兒;熬不過,私地裏與道人偷一偷兒”。



  
第五冊第八四頁《國色天香》,遮掩:“《風流樂趣》:風月場中毛女,雲雨帳內將軍。二人但遇就相爭,不顧忘身喪命。一個喜鑽竅尋孔,一個喜啖肉吞觔。要知勝敗輸贏,且聽下回詞詠……弄手段,能縮能伸,顯威風,可小可大。幸虧二子多能幹,倒把將軍拉出洞門,虛點一槍逃了命”。第五冊第一〇三頁《二奇緣》“五百年前總一親”之註被涂蓋:“《傳家寶》初集卷七《笑得好》:有一男人欲狎處女,先舉其物問之曰:此爲何物?汝知之否?女曰:那是一張。因卵字不便出口,故作歇後語。男又問曰:你腰下的是何物?女曰:也是一張。男曰:可見這件東西都是姓張的了。五百年前共一家,何不使他通一通譜”【註六】。亦見《傳家寶》筆記。第九冊第四一二頁《笑林廣記》,剪去“後撒之。求者曰:精出在前,爲何取之以”;“婚之夜,以臀湊其妻。妻摸之,訝曰:你如何沒有的?龍陽亦摸其妻,訝曰:你”。又引錄《花簾麈影》,腳剪去:“人作嫁;畢竟可兒好身手,趁椒風錦帳,莫把葫蘆依樣,舍正路勿由。聞者亦絕倒”。畢竟“年紀不饒人,我已力不從心”,《金瓶梅》、《野叟曝言》、《綠野仙踪》等等筆記遂倖免刀筆之劫——蓋天之未喪斯文也。呵呵。錢先生固云:“言其伺隙匿踪,則上帝如偷兒鼠子,言其放心廢務,則上帝如聾子醉人;兩者並行,初不相倍,猶人既察察爲明,每亦昏昏如夢。”
 



西文筆記可刪處自然不少,楊季康好像沒怎麼翻翻,祇第九冊第六八六頁Il Decamerone,把已出現在第六百九十二則的《繡榻野史》“趙大里扒在金氏身上,東門生卻扒在大里背上,這叫做一團和氣”涂抹成“一團和氣”。錢先生早年作《醒世恒言》筆記,嘗叱鄭振鐸翻印小說“逢淫穢處,輒刪作空白,即‘交媾’等字亦云——何取於翻刻古書哉”。晚年作Franz KafkaTagebücher 1910-1923筆記,批爲僞潔本,以刪避穢褻處(“A prudish edition. Coarse passages in the English translation are omitted in the German text”)。錢先生寫作是爲了表達他對人類最透闢的瞭解。於風俗習尚、街談市話,窮源發覆,窮理盡性(第一百四十九則)。男女者,人之大欲也,亦人之眞情至性也Il Decamerone筆記)。好色,人之天性(第二百三則)。克欲忍性之功,非人能堪,流弊甚大。而不二色終其身者,持身愈謹,則吞花臥酒之心無處宣洩,不得不以文字爲尾閭也(第八十六則)。不褻不笑,解頤取譬,亦無傷爾。敢摭獷直與雅馴各一例。《紅樓夢》第二十一回:“賈璉彎著腰恨道:死促狹小娼婦兒!一定浪上人的火來,他又跑了”;第七百九十八則論之曰:“余嘗戲謂此三句可爲謎面,打《論語》二句(陽貨欲見孔子【註七】,孔子不見)。”第六百九十二則稱賞唐寅《江神子》“尤佳”:“山童背我去尋芳,出條槍,入條槍。一度登高,遭此兩重陽。不是連連雙玉柱,撐不到,武陵鄉。鮮魚一串柳條長,望潮郎,在中央。且對薰風,唱個急三腔。雨過江南望江北,桃葉暗,木樨香。”讀者每瞠目不解,及解則又撟舌不下。然皆嘻笑怒罵,爲捧腹切齒之資,異於流連刻畫,有蕩心惑志之效。遂如秋陽以暴之、江漢以濯之,無復不淨。用錢先生未婚時的話說,日札雖於人器官的體用昌言無忌,卻絕無“脏”的地方,未嘗淪入惡趣(第三百三十三則),褻而能雅,斷不會“教壞”讀者。“公之於眾是最妥善的保存”,但“手稿原貌”得加工改造。丈夫肯大踏步出去,婦人女子必千呼萬喚始出來。“作爲社會動物,必然塑造自己的公開形象,表現自己爲某種角色。誰也逃避不了這個終身致力的製造和維修工作”。楊季康以爲“手稿原貌”有悖乎“公開形象”的塑造。“但是,盡心極力的塑造不一定保證作品的成功和效果”。楊季康學吕政摧殘文物之初,亦曾“天人交戰”(《楊絳全集》第四冊第二二六頁,良知猶未盡泯。潘兆平《悼楊絳先生》【註八】:“楊先生在一些重大問題的決策上也常常與我商量,聽取我的意見。在籌措錢鍾書先生筆記編纂出版時,楊先生曾跟我鄭重商量,因爲她發現在這麼多筆記中偶爾有一些當時錢先生隨性‘瞎寫’的東西,楊先生對此頗有顧慮,認爲有些人在錢先生身上挑剔、發難,如果把筆記中這些瑕疵如實出版,豈不是對這些人輸送‘彈藥’,授人以柄,所以是否在編印前作些刪除或修改。我考慮後明確表示‘不可’。我說,人無完人,有言道‘不以一眚掩大德’,錢伯伯的價值,歷史自有公論,有些許不同的看法甚至攻擊也屬正常,不必介懷,不必苛求白璧無瑕。有些瑕疵,也是缺陷美,更主要是讓人們看到一個眞實的錢鍾書。你若作了雕琢或刪改,這部偉大的巨著就因你的改動而成爲‘假古董’,立即貶值,甚至不值錢了,所以我認爲應該原汁原味,一絲不改地出版。楊先生沉思良久,然後點了點頭,她認爲我是對的。”可憐潘兆平不知道楊季康全聽不進——“她像一匹拗性子的劣馬,橫著心,不聽話”,並沒有“聽取”他的“決策”;而楊絳的經紀人吳學昭甚至不許潘兆平自由言論。楊季康畢竟是女人【註九】,儘管“極有心機”,終非通達的智者,小黠終無補於大癡也。《楊絳全集》第四冊第三〇七頁:“我不是大凶大惡,可是一輩子的過錯也攢了一大堆。小小的過失會造成不小的罪孽。我愚蠢,我自私,我虛榮。不知不覺間會犯下不少罪。”呵呵,她心裏透明白。涂抹猶閑可——楊季康不云乎:“學者研究他們的作品,就把他們生前不願人知的秘密一一揭發。他們曾用濃墨涂掉的字跡,在科學昌明的後世,涂上些化學液,就像我們大字報上指控的秘事一樣昭然若揭,歷歷可見”,剪掉最惱人——萬劫不復了。日札的責任編輯郭紅作《與楊絳先生談錢鍾書手稿集》(《文匯報》二〇〇三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桌前攤滿了錢先生的殘破的手稿,旁邊還擺放著剪刀和膠水……她曾笑稱自己現在還是‘錢辦主任’,是她們家留下來‘打掃戰場’的。”剪刀,墨筆呢?諛墓文字須黑夜作,掃黃也見不得天日【註一〇】。這“主任”主司宣傳(Gleichschaltung),兼任掃黃。在錢先生病得一絲兩氣之時,楊季康就開始禁燬中書君文章。一九九七年七月出版的《錢鍾書散文》,楊季康刪掉六十年前刊行的《談交友》一大段,《錢鍾書集》因襲了——連“已演變爲歷史性的資料”都敢公然拈刀舞文,手稿而揮剪弄墨,更可肆無忌憚了:“還有一類朋友,與素交略有不同。這一等朋友大多數是比你年紀稍輕的總角交。說你戲弄他,你偏愛他;說你欺侮他,你卻保護他,仿佛約翰生和鮑斯威兒的關係。這一類朋友,像你的一個小小的秘密,是你私有,不大肯公開,祇許你對他嘻笑怒罵。素交的快活,近於品茶;這一類狎友給你的愉快,祇能比金聖歎批《西廂》所謂‘隱處生疥,閉戶痛搔,不亦快哉’。頤羅圖(Jean Giraudoux)《少女求夫記》(Juliette au pays des hommes)有一節妙文,刻畫微妙舒適的癬癢(Un chatouillement exquis, un eczéma, incomparable, une adorablement délicieuse gale),也能傳出這個感覺。”從前總不解它究竟犯了什麼法以致非得處火刑不解;《聽楊絳談往事》遂造作野語:“我瞭解你所謂狎友指Dr. JohnsonBoswellGoldsmith,而讀者未必瞭解這等交情,且你的狎友遠不夠格。文章裏的語言會引起誤解。錢鍾書同意,囑楊絳刪改。”不容狎友,大似媢妻之不許買夜壺【註一一】,亦猶《孽海花》第十四回姜劍雲訪米筱亭,米妻窺見客面嬌目秀,突出怒罵,以門閂打之【註一二】。非跡無以顯本,覘萍末而知風之自矣。亦見有開必先,後未居上也。“打掃戰場”以戕賊夫壻的天性後,楊季康發布《錢鍾書生命中的楊絳》(《文匯報》二〇一四年六月四日),如心大作,高揚閫威:“楊絳最大的功勞是保住了錢鍾書的淘氣和那一團癡氣。這是錢鍾書的最可貴處。他淘氣,天眞,加上他過人的智慧,成了現在眾人心目中博學而有風趣的錢鍾書。他的癡氣得到眾多讀者的喜愛。錢鍾書的天性,沒受壓迫,沒受損傷,我保全了他的天眞、淘氣和癡氣【註一三】,這是不容易的。實話實說,我不僅對錢鍾書個人,我對全世界所有喜讀他作品的人,功莫大焉!”噫,甚矣哉其無愧而不知恥也甚矣!楊季康涂抹芟夷錢先生手稿,劉錚《容安館札記中的性話題》(《萬象》二〇〇五年一月號)早把這個問題揭示出來:“《容安館札記》涉及的性話題,可見錢先生的膽量與器量了。祇是,手稿的整理者就未必有相同的膽量與器量了。影印本裏頭刪略涂抹處頗多,而這些地方大半與性相關,比如第一二四〇頁被墨筆涂去的一段,尚可依稀辨認出所寫內容爲‘《笑林廣記》卷四:一矮子新婚,上牀連親百餘嘴。婦問其故,答曰:我下去了,還有半日不得上來哩’云云。也許,是錢先生本人覺得這笑話講得格調不高,因而刪卻了。可是一開卷,就會看到整個第三則變成一片空白,祇留下末尾的一小段外文增補。不知是否整理者百密一疏,這節義大利詩人卡爾杜齊的詩句‘e quella fessa / che tieni ov’han la bocca le persone’講的可是女陰。唯一合理的解釋是整理者不諳義大利語,誤以爲該段是對講中國舊詩的第四則的增補,它纔得以僥倖留存。”這兒祇是在他未除盡的小數點後多除幾位。——————【題註】《小癩子·前言》:“作品除了惡劣透頂的,都不該銷毀摧殘,而該公之於世。”【註一】二〇一一年七月十七日中央電視臺作“楊絳先生迎來百歲生日”,播放楊季康二〇〇一年夏對鏡頭說的話:“抽屜裏這個那個,我不知道呀,而且我都沒有明白。他沒有分付我呀,我都分不清這個是什麼,這個是什麼。”王水照《容安館札記論宋詩初學記》(《文匯報》二〇〇四年七月一日):“記得當年有次閒談到八股文,錢先生急忙一擺手:‘等等,給你看我的筆記!’即從內室取來翻開,講說一番。我貪婪地湊過頭去,他立即合上本子,打了句鄉談:‘勿好再撥看哉!’”鄭朝宗《但開風氣不爲師》(《讀書》一九八三年一月號):“他身邊也自有一種‘秘本’(他的讀書筆記)供他繁徵博引時的參考之需,但這秘本如何使用恐祇有他自己知道。”【註二】始見於My Life and Loves筆記。【註三】這畫作于Illustrierte Sittengeschichte: Renaissance筆記中:“Ergänzungsband I, S. 156: ‘Der mit Gestank entweichende Teufel.’辛丑元旦囑圓女摹。”Ergänzungsband II, S. 296 “Die schalkhafte Schöne”也是“圓女摹”。辛丑是一九六一年,“錢瑗北師大畢業留校爲助教”已三年。【註四】早見於Modern Language Notes筆記札一九四九年十一月號Chandler B. Beall所作“A Quaint Conceit from Guarini to Dryden”之“The use of the word ‘die’ in sexual”云云,詳見於《黃山謎》筆記。【註五】王汝燁《錢伯母》(見《楊絳:永遠的女先生》):“他們家住中關園二十六號,我們家住二十七號……我翻他書桌上的東西,一次竟翻出好幾張他畫的素描,和畫我拉屎那張一樣的風格,畫的有各種人體,還有女人的裸體。線條圓潤流暢,自成風格。把女人的乳房很藝術地畫成圓圓的螺旋狀,既抽象又誇張,還有幾分風趣俏皮。”【註六】參看The Decameron筆記:“AlibechLa resurrezione della carne,問曰:此何物也?何以我無?答曰:il diavolo。然君亦有他物而我無者(ma tu hai un’altra cosa, che non l’ho io)。Alibech曰:何哉?Rustico: hai l’inferno.”亦見《漢書》筆記。【註七】第二百十則錄李漁《十巹樓》第一回:“怎肯愛惜此豚,不爲陽貨之獻?”【註八】此節采自Minji的博客,爲《楊絳:永遠的女先生》避禁。【註九】《楊絳全集》第三冊第二八八頁:“因爲我出身舊式家庭,凡是所謂‘淫書’,女孩子家不許讀,我也不敢讀。”《聽楊絳談往事》第一〇七頁:“盧梭的《懺悔錄》至今未能讀完,太髒。”參看《野叟曝言》筆記引《湘綺樓日記》語:“內有殘脫,皆其女所撕去。”【註一〇】錢碧湘《楊柳本是君家樹折卻長條送遠行》(《楊絳:永遠的女先生》):“楊先生親自整理《錢鍾書手稿集》,往往工作到深夜。”【註一一】《二刻拍案驚奇》筆記錄《笑林廣記》卷五:“一人言妻不許買婢,一人言其妻並不許買美僕。一人曰:‘像你老嫂還算賢慧,我房下且不許擅買夜壺,必至搥碎而後已。’”【註一二】《記錢鍾書先生》收有一女讀者志謝錢先生贈書的百字文,題以“一段好春藏不住”,不意招致楊季康上書中樞,怒斥:“題文不符,不知所云,格調低下”,必欲燔書而後已(别詳《爲錢鍾書聲辯·〈記錢鍾書先生〉著作權糾紛經過》)。女記者林湄一九八五年冬作《“甕中捉鱉”記——速寫錢鍾書》(《明報》一九八六年六月二十至二十二日);吳泰昌《我認識的錢鍾書》據之作《“甕中捉鱉”記》,“按照慣例,我寫了一兩篇打印出來後送給楊先生看。楊先生看了標題就愣了,說:怎麼,誰是鱉?誰來捉?我告訴她,這是錢先生當時說的,並且在記者原稿上又加上去的話……楊先生冷靜了一會兒說,那天開門的是鍾書,他說了,我在客廳可能沒聽見。他修改原稿那天,我不在家,他改完了,就請保姆郵寄出去了,我沒有看過他的修改稿。這事我不弄清楚不放心。她叫我找來錢先生修改的原稿,她需要再看一下”(吳泰昌《錢鍾書楊絳夫婦的幽默和嚴謹》,《北京晚報》二〇一六年六月二日)。楊季康寫過“傻王八”“仗義做烏龜”,而於“鱉”仍惕厲若是。    【註一三】《楊絳全集》第四冊第一一九頁:“我對鍾書說:請吃飯,能不吃就不吃:情不可卻,就祇管吃飯不開口說話”;杜漸《長相憶》第二五四頁記一九八八年三月初進錢府:“錢先生說:‘你認識王元化[sic.]吧?他最近當了太監。’這時楊絳先生插進來說:‘你又亂說啦!’錢先生解釋道……楊先生也笑了,低聲說:‘又講癡話了。’錢先生指著我說:‘他又不是外人,不必擔心’”;陸灏《看圖識字》第一七頁記一九九二年十一月再造龍門:“對張愛玲,錢先生很不以爲然。我說他在美國回答水晶的提問時,曾誇過張愛玲。錢先生說:‘不過是應酬。那人是捧張愛玲的。’楊先生在一旁說:‘勸他不要亂說話,以免被别人作爲引證。’錢先生說無所謂。”雖窺一斑,可反三隅。

宿白:现代城市中古代城址的初步考查

  现代城市中古代城址的初步考查 文 / 宿白 处理好文化遗产保护与城市发展的关系,首先要了解城市发展史。要了解城市发展史,最重要、也是最实在的手段,是考古遗迹的辨认。我们有不少历史名城沿用了好多朝代,甚至一直到今天还不断更新建设。这里说的历史名城主要指隋唐以来的城市。隋以前,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