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July 30, 2022

黄心村谈张爱玲的异乡和世界

苏枕书
香港大学比较文学系的黄心村教授就读于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时,博士论文即以张爱玲为题。此后,她在威斯康辛大学执教多年,研究领域扩展到二十世纪华语文学、东亚跨文化研究和视听文化研究。五年前,黄教授来到香港大学,借着筹办张爱玲百年诞辰在线展览的机会,重拾张爱玲研究。她有意识地运用上述诸领域的研究方法,利用新鲜出土的材料,辅以"焦距的调整",最终在新著《缘起香港:张爱玲的异乡和世界》中展现了一个崭新、迷人的世界,大大深化了我们对张爱玲的认识。在接受《上海书评》的采访时,她谈到了我们要在何种参照系下怎样重新阅读张爱玲:不能简单地将她与同时代的作家相比,而是要"从张爱玲重新出发",去挖掘她背后更加丰富、深邃的文本空间与创作源头——不仅仅包括她的文字写作,还有她的图像创作、她对设计的理解……《缘起香港:张爱玲的异乡和世界》,黄心村著,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22年7月
《缘起香港:张爱玲的异乡和世界》,黄心村著,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22年7月
您的新著《缘起香港》以张爱玲在香港大学的求学经历为起点,还原她在港大的住所、课堂,而且您重走了张爱玲曾经上学的道路,爬了她曾经爬过的山坡,也考证了她的写作与她的历史老师佛朗士、中文老师许地山之间的渊源。您指出,今天的港大中文学院大致沿袭了当年许地山拟定的格局。能否请您谈谈港大中文学院的现状?今天港大中文学院的师生对张爱玲的香港经历是否还有一些共同的记忆和体验?重走张爱玲上学路:沿宝珊道往山下走,当年的山路没有沥青铺面,应该比较窄,但路边的护坡石墙和根须盘绕的细叶大榕树应该在张爱玲的时代就有了。黄心村摄于2022年2月。
重走张爱玲上学路:沿宝珊道往山下走,当年的山路没有沥青铺面,应该比较窄,但路边的护坡石墙和根须盘绕的细叶大榕树应该在张爱玲的时代就有了。黄心村摄于2022年2月。
黄心村:港大中文学院目前的结构确实跟当年许地山改组以后的结构相差不大,可见许地山当年的理念是超前的,他用一种现代的学科整合的方式、角度来重新设置了中文系的课程。张爱玲当年上学的时候,主科是英文和历史,辅科修的是中文,包括文学和翻译。她本来要去伦敦大学念书,因为转到港大,才有了选修中文的机会,但主修英文和历史的志愿没有变。港战爆发之前的两年多里,她的时间基本花在念英文上,在英文系、历史系的必读书目之外,还有一个很长的课外选读书单。中文是辅科,她不见得花很多精力。她真正回到中文环境里是战争爆发后,她在战乱中找到了一份闲职——在冯平山图书馆做防空员,按她自己的说法,还没搞清楚防空员是做什么的,战争就结束了。冯平山图书馆里有很多中文书,其中善本不少,许多明清小说堆在馆里,都是她从小看的——她小时候在父亲的书架上看到什么好玩的就抽出来看,完全没有系统。在战火隆隆之下,她照样还是从冯平山图书馆的藏书架上抽书出来读,抽到《官场现形记》,抽到《醒世姻缘传》,都是命运的安排。可以想象一下那个空间,外面炮火隆隆,而藏书架是封闭式的,你听得到外面的声音,也可以沉浸在书页里面。所以,她重新沉浸于中文是在这样的一个环境里。甫落成的香港大学冯平山图书馆,1932年。香港大学档案馆藏。
甫落成的香港大学冯平山图书馆,1932年。香港大学档案馆藏。
相对于中文系,张爱玲更是一个英文系的学生,她读的那些十七到十九世纪的英文经典现在还在必读书单中,当然,现在英文系的课程要现代化得多,包括很多二十世纪的现代文学作品。张爱玲那个时代,二十世纪文学非常少,因为还在发生中。我觉得如果要寻找一个延续的人文传统的话,可能她与之前港大英文系和历史系的传统更有延续性。
说到走山路,挺有意思的。我刚到港大工作的时候,其实很少想到张爱玲。2020年张爱玲百年诞辰,我猛然有了要做点什么的念头。我本来就研究过她,因为策展而仔细阅读了大量档案资料,也重新寻访了她当年的路线和出没的空间,突然就好像被"打中"了,有一种强烈的意识——"这是张爱玲的香港大学"。这么多年一直没有人来仔细梳理她和港大的关联,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必须由我来做。从校园大学道走蜿蜒的山道上西半山,之前是很窄的山路,现在不一样了,是宽阔的马路。走到宝珊道8号,你就发现:多高啊,真是像登天一样的感觉。当年张爱玲作为第一批学生搬进宝珊道8号的圣母堂宿舍以后,白天下山去念书、上课、坐图书馆,结束一天的课程之后,回到那个宿舍,就不会再下来了。那条漆黑的山路,那么高,那么崎岖,那么远,住圣母堂的女生回到宿舍都是乖乖待着,基本上没有社交生活。那么,她们做什么呢?对张爱玲来讲就是看书,大量地阅读。黄心村考据出张爱玲从前居住的港大女生宿舍,这是在成为女生宿舍之前的建筑样貌。摄于1930年代。亚历克·库珀(Alec Cooper)私人收藏。
黄心村考据出张爱玲从前居住的港大女生宿舍,这是在成为女生宿舍之前的建筑样貌。摄于1930年代。亚历克·库珀(Alec Cooper)私人收藏。
那时港大的课程安排应该也非常紧张,读《小团圆》有这样的印象,大家准备考试时,气氛非常恐怖。
黄心村:《小团圆》前两章中,临考的女生个个叫苦连天。张爱玲选的港大文学院当年有四个不同的组合选择,她选的是Group A(第一组),主修英文和历史,是难度最高的组合。所以,即使是要把规定的主修课完成,已经花去很多时间和精力,再加上长长的课外阅读书单,她的时间安排得很满。她的英文和历史成绩很好,但中文的成绩没那么好,所以她说自己每科都拿第一,属于记忆的误差。
您前面提到的一个点特别有意思:您在张爱玲百年诞辰的时候突然意识到,原来这是张爱玲的港大,您仿佛被"打中"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黄心村:是被"打中"了。原因是什么?因为我之前研究张爱玲,都把她看成是上海的张爱玲。我第一次接触张爱玲是大学时,张爱玲刚刚"解冻",柯灵先生写了一篇《遥寄张爱玲》,发出一个信号:张爱玲作品可以重新出版。上海书店马上在1985年就影印出版了《传奇》,我那一册上写下的购书日期是1987年。当时觉得这书的封面实在是怪异得很,晚清仕女图,配上一个没有五官的绿幽幽的人形,鬼一样地往里探望。读起来,整本书的年代感特别模糊,完全没法定位。我心想,这是什么东西啊,怎么还有这样的文字?她真的就是这样,猝不及防地重新降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我生长于七十年代,我们所受的教育完全没有让我们做好准备来接受这个完全不同的文字的世界、感性的世界,我就这样被"打中"了。后来拿她做博士论文选题,这是思考之后的有意选择,不算被"打中"。炎樱设计的《传奇》增订本封面,上海山河图书公司1946年版。黄心村藏。
炎樱设计的《传奇》增订本封面,上海山河图书公司1946年版。黄心村藏。
来了香港之后,我再次被"打中"了。张爱玲研究相比我当年写博士论文的时候已经是另一番天地了。近二十年里,遗产执行人宋以朗先生持续挖掘、整理、出版大量的手稿,她晚期写作的脉络清晰地展现了出来。这一来我就发现,原来上海的张爱玲只是张爱玲的一小部分。两年前再次"打中"我的,是一个清晰而鲜明的香港的张爱玲,而且,这个香港的张爱玲贯穿了她的全部写作生涯,自始至终,香港的张爱玲一直都在。
上海的张爱玲是我们比较熟悉的,一提起她,我们就会想到海派文学,就会想起旗袍、摩登、言情这些元素。等我们看到香港的张爱玲的时候,发现原来还有这么丰富的内容。回头想想,她在上海沦陷那段时间,也是二十多岁,是她作为一个天才作家的作品井喷期;可是,理论上来说,一个作家更为成熟、完善的作品,应该是在人生的后半程。这样说来,香港的张爱玲与张爱玲的香港是一个特别有价值的题目。您写完这本书后,是不是还有意犹未尽的感觉?
黄心村:是意犹未尽,责编陈甜最明白,我常对她说:"哎呀!这个没有写进去!"书定稿之后,依然不断地有新鲜的资料涌现。比如佛朗士,我们之所以觉得他是一个传奇人物,是因为我们对他了解太少,而了解到的那些内容又特别有声有色。关于佛朗士,可以不断挖下去。对许地山的研究也远远没有做完,我希望会有年轻的学者继续做下去。研究许地山对学者的要求非常高,需要精通中文、英文还有梵文,重新去看许地山这样一个多才多艺、在多语言体系里工作的学者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学术地位和学术影响,这是一个大工程,可以作为一批博士论文的题目。
对斯黛拉·本森(Stella Benson)的挖掘是我自己给自己的功课。她1944年说过那一句"外国女作家中我比较欢喜Stella Benson",一直是一个历史的悬念。大家都引用,说张爱玲最喜欢的外国女作家是本森。但是,本森究竟是谁?为什么张爱玲和她之间会发生联系?我当年写博士论文时没有解决这个问题——我研究的就是沦陷时期的上海,还写到了女作家聚谈会,可也只是提了一句,没有深究。隔了那么多年,始终无人来发掘这个课题,它等了我这么久,我觉得这是命运让我完成的功课。我花了大半年的时间阅读和梳理本森的作品和相关资料,最后写成一个三万多字的章节,却是意犹未尽,还可以做下去。1932年,斯黛拉·本森与伍尔夫在英国南部蒙克小屋的合影。哈佛大学图书馆藏。
1932年,斯黛拉·本森与伍尔夫在英国南部蒙克小屋的合影。哈佛大学图书馆藏。
张爱玲背后是有一个丰富的文本参照系的,我们的梳理工作其实刚刚才开始。很多作家属于她在英文系课堂之外的阅读书单,比如毛姆,他对张爱玲的影响比本森更大。毛姆小说里人物会说的话、会做的事、会有的表情,许多都移植到了张爱玲小说里。本森和张爱玲,毛姆和张爱玲,我更愿意看成一种在世界文学场域里的"相遇"——我不用"影响"这个词。张爱玲和本森是非常偶然的相遇,和毛姆也是,而且不断地在文字的层面上撞到一起。张爱玲和毛姆的联系,目前的研究,也是止于皮毛。如果真的要深究下去,是一个很大的工程,对研究者要求极高。其他还有好多作家,像H. G. 威尔斯、萧伯纳、小赫胥黎……都是张爱玲写作参照系中重要的声音。当然,她还提到日本作家——她也读日本文学的。
您书里关于本森那章我非常喜欢,有一个重要原因:她是一个女性作家,去了那么多的地方,居然还在协和医院短暂工作过。而且,您通过挖掘张爱玲的文本参照系,竟然发现了佛朗士和陈寅恪一张共同的照片,真的太有意思了。香港大学中文系师生1941年秋季合影,摄于邓志昂楼前。佛朗士坐在陈寅恪教授和精通汉学的忻祖尧神父中间。那年8月,张爱玲的中文老师许地山突然离世,校方便邀请当时滞留香港、准备远赴牛津大学担任汉学教授的陈寅恪留下,接替许地山的位置。合照摄于1941年秋天开学季,距离战争爆发只有几个月。香港大学中文学院藏。
香港大学中文系师生1941年秋季合影,摄于邓志昂楼前。佛朗士坐在陈寅恪教授和精通汉学的忻祖尧神父中间。那年8月,张爱玲的中文老师许地山突然离世,校方便邀请当时滞留香港、准备远赴牛津大学担任汉学教授的陈寅恪留下,接替许地山的位置。合照摄于1941年秋天开学季,距离战争爆发只有几个月。香港大学中文学院藏。
黄心村:本森从小生肺结核,被医生预言命数不长。她没有上过正规的学校,九岁时父母让她开始写日记,才走上写作的道路。这样一个没有正式上过学的人,协和医院竟然雇她到放射科工作。她到香港拔萃男书院,学校竟然让她教各种科目,只有数学不教,她身体那么弱,还去做体育老师。她1919年离开英国,在不断的行走中看世界。不仅没有早夭,居然还活到四十一岁,几十年下来,走了那么多地方,留下那么多文字。这么一个奇人,1933年去世之后,却很快被英文世界遗忘。她的英文写作风格在她那个年代是很特别的,她在我们这个时代还会重新有读者吗?没有张爱玲,我根本也不会对本森感兴趣。本森的作品我都是去拍卖网上买的,买到的都是初版本。今后这些书会不会变得昂贵?会不会因为张爱玲的热度而被重新出版?很难说。
你提到的佛朗士的照片来自港大中文学院的相册。佛朗士的右手边坐着精通汉学的忻祖尧神父,左手边是陈寅恪,但就是没有人知道中间这位当年也是一位传奇人物。我看到那张照片的时候惊呆了。找了很久,这是我见过的最清晰的佛朗士肖像了!而且他的穿着特别体面。按照张爱玲的描写,他非常邋遢,用一块暗败的绸子充当领带。中文学院合照里的他应该是穿了最好的一套行头,领带也整整齐齐的,完全看不出现实生活中是如此的不拘小节。
您前面谈到张爱玲也读日本文学,我有一种感觉,民国时期那些先接触西方文学或者学术的人,好像都不太接受日本文学,清末民初直接去日本的人倒容易受到影响,比如胡兰成——不过,他特别容易被各种东西蛊惑。尤其是他晚年在日本度过,也写了相当多的文章,对日本的感觉一惊一乍的。光凭这点来看,他跟张爱玲就是很难交流的。
黄心村:他们两个人完全是两种趣味,因为沦陷上海非常特殊的环境和气氛,才有那么一段关系。张爱玲跟胡兰成的关系我是很不愿意涉及的,我在书里只提过一次胡兰成,恨不得根本不提。张爱玲背后的文本参照系的主体部分是英语和英美文化,日语和日本文化是跟着战争进来的,是一种强迫性的、占领者的文化。对中国传统文化,张爱玲有她的距离感;其实对英美文化、英语世界,她也有距离感,对日本和日本文化的距离感自然更多。这一点,胡兰成从头到尾没法理解。张爱玲作为一个写作者的天赋所在,就是永远会保持距离感,不会因为任何原因放弃审慎的态度。跟胡兰成那段关系当中,我想她就是这样的。包括1946年初她从上海到浙南旅途中写的《异乡记》,虽然是游记,在记录的同时就把旅行经验虚构化、小说化了,将"他乡"里的"他"迅速归档。即使是非常痛苦的情感经历,她也能做到保持距离感,而且永远不忘写作的初衷。我觉得这是特别珍贵的,是胡兰成完全无法企及的。
她在《异乡记》中写到的乡下风物,比如被杀掉的猪"笑嘻嘻的……极度愉快似的",非常有她的特点。上一句可能在讽刺,下一句马上是一种淡淡的悲哀或慈悲。两种感情永远同时存在,特别动人。读她的文章,就像您刚刚说的,有一种距离感——她太敏感了,一开始就看透了一切,不会离得特别近,始终都能保持着一种独立或者说清醒。
黄心村:对,她会在两个感性世界里调整,她有很柔软的一面,有内心慈悲的一面,但是马上"酷烈"就进来了,而"酷烈"的背后又是清澈的东西。她永远可以在亮色和暗色这两个不同的感性世界里做各种各样的调整。
张爱玲谈食物的那篇《谈吃与画饼充饥》,也是比较后期的,从中能看到她不断吐槽美国的食物——如您所说,她对英文世界也始终保持距离。但就是这样一个她,在《对照记》里非常深情地写她的祖先,"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这里就能看到她完全没有距离感的那一部分,看到她最挚爱而又难以表达的那一部分是什么。很复杂,也很有意思。
黄心村:这句"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我觉得其实讲的是文本的再生。死亡成为一种文本,可以重复。张爱玲很厉害的一点就是,可以把任何文本里的瞬间放回到一个非常感性的世界里,然后又可以从感性世界里抽离出来,再回到一个绝对抽象化的文本里,她在中间穿来穿去没有任何障碍。
2009年《小团圆》公开出版时,有一种批评说她写来写去就是那点事情。这一点恰恰特别动人,您在《缘起香港》就有精彩的阐述,她怎样在不同的时期、不同的文本里,反复叙述同一件事情,不断地重写自己的作品。台湾地区当时也有人抵制这本书的出版。
黄心村:我觉得《小团圆》的接受过程很有意思。书刚出来的时候,大多数人或者读不懂或者不喜欢,现在不一样了,大多数人认为这是一部杰作,至少也承认这是她的代表作。几年前,我在台湾"中研院"主持一场讨论,台湾大学外文系的学者张小虹上台发言时,对着坐在下面的宋以朗先生说,她认为《小团圆》不该出版,这是违背伦理的,这是张小虹一贯的观点。但就在这几年里,她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她终于读了《小团圆》,认为这是一部杰作,还向宋以朗先生道歉。
记得《小团圆》刚出来的时候,还有索隐派忙着寻找书中每个角色在真实生活中对应的历史人物,很多人下了工夫去做。我自己拿到书后没有马上去看,一直放着,过了几个月才鼓起很大的勇气去看——看了以后非常难受,因为我觉得它是一种毫不留情的自我解剖。现在回头去看,宋淇1976年写信劝她不要出版《小团圆》,说时机不对,会给人误解成自传,是非常正确的。当年不是阅读这本小说的时候,直到前些年也仍然不是。但是今天确实是重读《小团圆》的好时机。
以前我认为张爱玲最好的作品是上海时期的《传奇》《流言》,现在我觉得《小团圆》是她的集大成之作——如果在张爱玲的所有作品里只能选一部代表作的话,我会选《小团圆》。而且,这部集大成之作她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就开始酝酿了,要讨论什么是"生命书写",《小团圆》绝对是"生命书写"。七十年代她写完《红楼梦魇》,就讲到《红楼梦》是小说而不是自传,提出这个论点的时候她同时在写《小团圆》的初稿,仿佛也是对她未来的读者说,我写的是小说,不是自传。她的晚期写作的脉络可以从这两部作品体现出来,几十年的苦心经营,就在《小团圆》和《红楼梦魇》的互文关系里。
您在书中提到,"《小团圆》和《易经》是小说,虚构的骨架里,细节却是精准的"。这种视角远比您说的考据和索隐更有魅力。此外,您还提到,"《小团圆》出版后,吸引了不少'索隐派',将小说中出现的人物一个一个的与张爱玲生活中出现过的人物对号入座。其实真正想探张爱玲隐私的读者,不妨在《红楼梦魇》中淘淘宝贝,兴许比为《小团圆》做索隐收获更多,且韵味无穷"。就像张爱玲看《红楼梦》一样,这个视角也可以作为我们理解张爱玲的一种借鉴。
黄心村:对。我分析《红楼梦魇》的那个章节,最早的版本写于十年前,正是《小团圆》索隐派热火朝天的时候。所以当时我说考据《小团圆》还真不如仔细看看《红楼梦魇》,《小团圆》是小说,而《红楼梦魇》则不妨读成自传,其实是在开那些索隐派的玩笑。与其费心去将小说角色与真实的历史人物一一对应,不如再回到文本,去仔细读一读写于同一个时期的《红楼梦魇》,其中有太多的个人书写,有非常非常多的生命痕迹。
您尝试还原、想象了张爱玲晚年在海外写作的书桌,您觉得张爱玲的书桌或者张爱玲的书架,如果有的话,是什么样子?
黄心村:两年前我做展览的时候,还想当然地觉得应该重建一个张爱玲书架,后来一想,不对,她根本没有书架,书看完就不要了,基本没有留下什么。她的遗物里有书,但是非常少,而且是零零碎碎的,不成系统。1968年殷允芃去麻省访问张爱玲,随后写了一篇访问记。张爱玲对此是很不屑的,认为写得不好。我觉得那篇访问记最有价值的是,让我们看到张爱玲的书桌——她在书桌上摊开的是什么?同时在进行的工作是什么?1967年赖雅去世,在张爱玲的生命中是非常重要的事件,她突然恢复了单身,而且再也不用为了谋生去写一些自己本来没计划、没兴趣写的剧本——她并不真心想要编电影剧本,不过是为了赚钱而已,因为赖雅不断地中风,需要她来支撑两个人的小家庭。但是1967年丈夫去世以后,这个问题就没有了,同时皇冠出版社又出现了,按宋淇的说法,皇冠成了她的"衣食父母"。所以,1967年之后她的生活已经不成问题了,她进入了写作高峰期:《易经》《雷锋塔》《小团圆》《红楼梦魇》,还有三篇写了二十年的短篇小说——《色戒》《浮花浪蕊》和《相见欢》;此外就是《海上花列传》的翻译,先是译成英文,又是译成国语。这一切工作都同时在她的书桌上进行。所以书桌的还原是很重要的,书架则是无法还原的。书桌的景象标志着她进入了晚期写作的高峰,我觉得这是最精彩的张爱玲。
这恰恰也是我们过去不太熟悉的,与上海的张爱玲很不一样的异乡的张爱玲。过去大家提到张爱玲,都感觉她在海外过得不太好似的。您通过再现她的书桌,再现她成熟写作期的一系列的研究、翻译、写作,非常有力地说明了她创作时的自我意识非常强烈,对自己要写什么、要写成什么样子有高度自觉。特别是她跟宋氏夫妇的那些通信,也是一个巨大的宝库。《张爱玲往来书信集》,皇冠文化出版有限公司2020年版
《张爱玲往来书信集》,皇冠文化出版有限公司2020年版
黄心村:这两大册书信仔细看的话,那不得了,只是真要读懂他们在讨论些什么,譬如弄明白文字背后异常丰富的各种文本参照系,对读者的要求是非常高的。这套书两年前出版,现在研究还不够。再过几年,根据书信集所提供的资料,应该会出现更多的张爱玲研究。
我觉得,对写作者而言最重要的是写作自由,想写什么就写什么。经济独立不见得就是富裕,但可以不用为了钱而去写一些自己本来不想写的东西。1967年之后,张爱玲进入晚期写作的高峰期,她拥有了这种自由,而很多写作者是做不到这样奢侈的。从这一点来讲,我根本不觉得张爱玲不幸。很多人写到她的晚年,比如各种张爱玲传记老是说她孤独终老、晚景凄凉之类,如果读了她的书信集、了解她晚期写作的状况,就不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感觉这些评论中其实是存在某种性别视角的,仿佛一个女人只要最后独自死去,就一定是非常孤独、凄凉的状态。能否请您谈谈张爱玲研究与阅读中存在的性别视角问题?
黄心村:我想到了本森。本森三十出头才结婚,在她那个年代是很晚的。她在日记里面写道:"我想有伟大的成就,婚姻是个障碍。"她说如果有一天,我变得跟常人一样,有平平常常的婚姻,过一种附庸的生活,我不会有任何生存下去的幻想。当然,她后来还是结婚了。我觉得这是张爱玲跟本森这位她最喜欢的外国女作家的共同点:她们的生活是为了写作,写作是至关重要的,即使最为伤痛的时候、感情经历最为跌宕的时候,写作的初衷永远都在。在她生命很艰难的关头,写作是一种救赎。说她凄凉也好,说她孤独终老也罢,背后是一种我们文化里根深蒂固的性别保守主义。但是,对一个纯粹的写作者而言,如果我们说"生命写作"的话,什么是最完美的?肯定跟世俗的标准不一样。至于说"孤独",我在想,张爱玲什么时候用过"孤独"这个词?《小团圆》初稿完成后,宋淇写信对她说,前两章很琐碎,读者不会喜欢的,而且都是以前写过的,从市场和读者需求的角度,建议她把前面两章删去。她回信说不能删,因为这两章是必要的,是"key to her character",是建立九莉的人物形象的关键。为什么呢?因为是"高度的压力,极度的孤独"——这里就用了"孤独"这个词。它讲的是一种特殊的情境,战争爆发,在一群陌生人里死去,亲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是"极度的孤独",这还不够,甚至还有"高度的压力"。此外,她还有一处讲到孤独。她说《红楼梦》是起了个大早,出现得非常早,在西方文学都没有出现这种长篇叙事文学的时候,《红楼梦》是一座孤独的高峰。一个人自由地写作,不趋求于他人意志,对这样的状态,她是不会用"孤独"来形容的。用世俗的观点来衡量她的晚年生活状态,显然不适合。张爱玲的女性主义是不明显的,可是,她的女性意识自始至终都在。
她早期有一篇曾遭批评的小说《殷宝滟送花楼会》,里面提到离婚的事情,殷宝滟劝那个女生说,"我自己就是离婚的人的小孩子,我可以告诉你,我小时候并不比别的小孩特别地不快乐"。她其实很早就借小说人物之口,谈到了自己对父母离婚的看法。
黄心村:没错,她的女性意识、批判意识自始至终都在。在1945年《纳凉会记》里,她就说过"读报纸的文字,是要在两行之间另外读出一行来的"。她从很早开始就已经下意识去瓦解各种既定的结构。她不是很自觉的女性主义者,我们不能给她贴一张"女性主义"的标签,但她肯定是用解构的方式去看待任何既定俗成的规矩。你如果给她贴标签她肯定是不干的。
她也写伤痛,我其实很早就想写一篇叫《张爱玲笔下的伤痛》,非常有意思,还在构思中。《小团圆》对伤痛的描写真的是切肤之痛,《异乡记》里也写到了伤痛。可她在书信里是不提的。宋淇、邝文美是她那么好的朋友,赖雅去世,她信中也只淡淡一句"详情下次再讲",到了"下次",没有"详情",也没有"再讲"。母亲去世,她也一笔带过。她给邝文美的信中喜欢用"低气压"这个词,信里说"最近有点低气压",其实是经历了很大的挫折。没有虚构的框架,她是不会真正谈及伤痛的。
您在书中写到张爱玲对颜色的精准观察,把她写的大海和本森写的大海对照,非常有意思。您也一定注意到了,她对声音的描写很细致,很喜欢记录不同的外语和方言,然后转换成汉字。《小团圆》中有个片断,刘氏女校里的陆先生,带着学生原地踏步,说"几夹右夹,几夹右夹"。您的母语是吴语,读到这句,您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了吗?她这种还原声音的写法,您怎么看?
黄心村:你提出了一个很重要的课题,即张爱玲文字的声音层面。我读《海上花列传》吴语本没有障碍,再对照张爱玲的国语本,就能看到她做了什么。张爱玲说她的母语是南京话,而且是被北边话和安徽话冲淡的南京话,是她自己把上海作家这张标签给撕掉了。吴语其实是她的第二语言,学到近乎母语(near native)的程度,正因为是学来的,才能辨析母语和国语之间的差别,才可以做翻译。如果吴语是她从小成长的那个环境里的语言,她不会有那样的自觉性。
声音这个话题太有意思了。我一直很想知道,张爱玲说话是什么样的声音。殷允芃在访问记里说,她是北京话带点安徽口音。我很好奇,殷允芃是一个台湾的女学生,她怎么听得出张爱玲的安徽口音?是不是她的生活环境里有籍贯安徽的外省人?白先勇说张爱玲是淡淡的京腔,还有人说她的国语说得很标准——我想,说张爱玲国语标准的人,自己肯定是有口音的。我也在想象,张爱玲的英语是什么样的。她的中学圣玛利亚女校是美国圣公会创办的,到了港大,又进入了一个英国音的世界,她又在美国住了这么多年。有人说她虽然在美国住了很多年,英语仍然带有英国口音。她的声音是在一个多语言、多文化的环境里形成的,一定是多声道而不是单声道的:有时候是安徽话,有时候是南京话,有时候是上海话,有时候又是很纯正的京腔,然后是英语——英国英语、美国英语,还有就是洗掉了英国音和美国音的那种分不清楚、没有明确标签的英语。她不会被某个地区限定。她赴美途中经过日本写的一封信特别有意思,她就有本事用自己掌握的那么一点日语口语逛街、打车,还去买东西。她在《重访边城》中写在台湾听到山地人说日语,这是声音记忆,唤回了一种久远的语言,战争时期跟着隆隆炮火进来的、强制要学的日语课的声音出来了。声音先于影像和文字。
说到张爱玲这封信,是1955年秋天她坐上美国克里夫兰总统号邮轮兴致勃勃奔向美洲大陆的时候,写给宋淇和邝文美的第一封长信,其中一个特别有意思的地方是,它把战前、战时和战后整个连在一起,有一种历史眼光在里面,而且空间感特别强,那么简短的描写,你就可以看到1955年日本已经走出战后的阴影,正处在经济快要飞跃的关口,恰恰在那个时候,就像我在书里写的,张爱玲看到的是美国文化渗透下的日本,是她即将要去的美国的文化预演。她写1955年在大阪街头,她看到电视里正在放足球赛,电视的黄金时代即将到来,这是美国文化渗透到了美国占领下的日本。日本对她来讲是一道桥梁,是一片大洋隔开的两个世界之间的一个连接点。她在那个节骨眼上,看到了一张战后新版图。我这样看那封信,觉得特别有意思。
前面您谈到了张爱玲的英语口音,那么,她的英语写作的特点是什么?
黄心村:我曾经不是很喜欢她的英语。读《易经》《雷锋塔》的英文原文,真的用了很大的耐心,我觉得读起来不是很容易,她的英文很难把你抓进去。但是我读了本森的作品之后,就完全理解她的英文是哪里来的,她们俩太像了,真的就是那个年代的典型的英文写作。之所以觉得难以进入,是因为本森这样的参照系已经被遗忘了,但是如果把本森重新找回来,张爱玲的写作就有了她的上下文,就有了来源。所以,像本森这样的作家非常重要。
能否请您谈谈张爱玲的美学追求?
黄心村:因为那个非常特殊的环境和时代背景,张爱玲形成了一种对我而言非常奇特的美学追求。历来大家都把张爱玲想象成一个民国的旗袍女子,实际上她在美学上追求的东西怪异得多,她与李香兰那张合照里穿的裙子就非常奇特。我把它视为一种"坎普"。她的"坎普"就是在沦陷时期的上海与炎樱一起炮制出来的一套美学追求,里面有东洋摩登的东西,也有她们理解的奥斯卡·王尔德的那种新艺术运动以来的唯美和颓废。这是她们所理解的一种标新立异的风格,与时代有那么一点差距,但与时代又是分不开的,因为没有那个时代就没有这样一种美学追求。
张爱玲自己也很喜欢看一些设计作品。
黄心村:是的。《小团圆》和《易经》里都有这样的场景,开战之后,那些教授家里都人去楼空,小说中的年轻的女主人公在教授的书架上找到一本奥斯卡·王尔德的《莎乐美》,她没有将整本书带走,只是把比亚兹莱的插画撕下来带走。是不是真事,我不知道,很可能是虚构,但是很有意思。比亚兹莱对她本人的画作有没有影响,我觉得还可以继续研究。从视觉文化的角度,往下挖掘她背后的参照系——这个参照系不一定是文本的,也有图像。1894年初版《莎乐美》封面及内页,插图由比亚兹莱绘制。
1894年初版《莎乐美》封面及内页,插图由比亚兹莱绘制。
张爱玲对食物的书写也很有意思。她遇到一个上海人房东,也算是故乡来人,给她送吃的,她花了很多笔墨记录那个人说了什么。她那篇《谈吃与画饼充饥》也淡淡提到一句,说在海外吃火腿什么都不太行,要说好吃还是故乡的食物比较好吃,然后话锋一转:不要寄粮包,也没有什么亲戚可以寄粮包。这让我特别有共鸣。
黄心村:张爱玲的食物书写跟别人是不一样的,她的食物书写大多没有那样美好,我用的形容词是"酷烈":特别尖锐、犀利的食物书写。她在晚期散文《重访边城》和《谈吃与画饼充饥》里都写到在香港重新寻找当年的食物,非常惨不忍睹的经验——面包里可以拉出一根淡黄色的卷发。所以她在香港听到所谓乡音,有人谈生意用上海话,觉得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而食物又这么惨不忍睹,让她觉得要赶紧离开,用她自己的说法是"皇皇如丧家之犬"。香港既然是这样了,就没有必要再来,所以才有诀别。她提及的食物不是什么精致的美食,都是街边小吃,不见得好吃,也肯定不好看。她笔下的食物记忆,也是一种异乡的记忆,从一个异乡到另一个异乡,对她而言,唯一的家园在文字里,是《红楼梦》,是《海上花列传》,是《醒世姻缘传》。我觉得张爱玲是没有归属性的。上海也好、香港也罢,对她来说都是永远的异乡。如果我们放弃追究张爱玲到底是上海的张爱玲还是香港的张爱玲,再回头来重新阅读张爱玲,并构思一个新的框架,整个世界就打开了。
您在书的后记中讲到,"张爱玲从来就不是目的,也不是终点,而是一个窗口、一套方法,一条蹊径,从张爱玲重新出发,我想看看她还能将我们带到多远",能否请您谈谈对今后张爱玲研究的展望?
黄心村:因为我的研究是比较文学的范畴,我还可以继续地深挖她的文本参照系,这是无边无际的,可以展开一张非常多样化、非常广阔的文学关系网。视觉方面,张爱玲和图像的关系也可以往下挖,《缘起香港》里还没写够。至于张爱玲研究作为一个学科、作为人文研究的一个分支会有怎样的发展,我想说有千千万万种可能性,正如林奕华在谈到改编张爱玲之难时说的,有"千千万万的张爱玲们"。

Monday, July 25, 2022

洞天寻隐·学林纪丨明清之际舆地出版物中的仙山

江苏大学艺术学院副教授 姜永帅

明清之际舆图类书的资料汇编受两个图像传统的制约。其一来自传统的地理类舆地知识与名山图像资料。另一方面则受到利玛窦(Matteo Ricci,1552—1610)带来西洋制图学的影响。自1583年利玛窦定居肇庆,并开始绘制世界地图后,西方制图学迅速在士人之间传播,并在《图书编》《三才图会》等晚明出版的大型类书中被征引、阐发,足见新知识带来的冲击。与此同时,秦汉以来神话中的仙山依然出现在《三才图会》《新镌海内奇观》等地理篇之中,其中尤其以晚明最大的图像类书《三才图会》表现最为突出,神山的图像模式甚至影响到现实世界一些名山的绘制,这是晚明以降舆图学值得注意的现象。

明代嘉靖(1522—1566)时期的吴门,曾出现一股绘制仙山的热潮。代表性的作品有仇英(约1501—约1551)《玉洞仙源图》《桃源仙境图》,文嘉(1501—1583)《画瀛洲仙侣图》,文伯仁(1502—1575)《方壶图》《圆峤书屋》,陆治(1496—1576)《仙山玉洞图》等。这些作品有的将仙山想象为上广下狭柱状昆仑山的形象或海上飘着的壶器,还有将道教洞天福地比作仙山或"海山三山"。这类来自古典知识和道教典籍对仙山的形塑不仅出现在嘉靖时期的绘画领域,也持续形塑着晚明较为实用的地学舆图类出版物。
除此之外,晚明地学不得不面对的另一个时代因素,是西洋学的输入。1583年利玛窦在肇庆定居后,便开始着手制作《舆地山海全图》,新地图迅速得到士人推崇。直到明末,伴随着传教士金妮阁(Nicolas Trigault,1577—1628)等将七千部西书带入中国之后,短短几十年间,他们给中国知识界展现了一个惊人的异类文明世界,中国士人阶层的知识、思想与信仰开始发生变化。[1]令国人尤为震撼的是,中国并非世界的中心,只是万国中的一员。从前他们坚信的"天圆地方"的观念受到了瓦解,而接受了"天地圆体"的观念。[2]宇宙观的改变也反映出对地理空间的认知,传统观念一直认为中国是被三岛十洲、四大部洲和四夷一圈圈环绕拱卫着,中国处于世界的中心。西学的输入,也使人们开始意识到"地球"的空间概念,中国只是万国中的一国。学界对于明清之际西学输入以及利玛窦制图学给中国带来的影响已有较为深入的探讨。[3]对于新知识、新思想、新观念是否在深层次的信仰和认识上带来转变,仍需要进一步廓清。《三才图会·地理篇》所征引与绘制的图像,可反映出这种冲突与融合的背景下晚明士人的地学知识与观念。其中,蓬莱仙山的呈现当为一个打开理解士人观念与认知的窗口。
一、《三才图会》中蓬莱仙山的表现
《三才图会》属于私人性质编纂的类书,取材广博,包揽天文、地理、人物、时令、宫室、器用、身体、衣服、人事、仪制、珍宝、文史、鸟兽、草木等十四门,宏括浩博。在文字说明之外,附有插图。王圻(1530—1615)《三才图会引》道出编排说明:
是编也,图绘以勒之于先,论说以缀之于后,图与书相为印证。陈之棐几,如管中窥豹,虽略见一斑,于学士不无补矣。若曰挥纤毫而万类由心,展方寸而千里在掌,余殆未敢以为然。[4]
编撰者说得很明白,图绘在先,论说加以补正。所绘图广搜明代前期图版资料,在王圻的序中可看出:
季儿思义,颇亦栖心往牒,广加搜辑,图益大备。[5]
地理篇分十六卷,囊括山海舆地全图、华夷一统图、五镇四海五渎、十大洞天、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等传统名山道教圣地,以及各省舆图和所属名山。根据作者自述,一些地方作者曾亲自到达,一些地方则是搜集资料编辑而成。舆图根据传统的画法绘出,然其地名皆有事实根据。
虽然如此,《三才图会》依然收录了神话传说中的仙山蓬莱,并将之归属在山东省的舆图上,收录在《登州府境图》之中。所谓舆图,即车马能到之处。细观察之,将蓬莱山画在登州府、蓬莱县正北方的海中,以柱状和三角形画出(图1)。其后在单独名山图介绍时又将蓬莱山画出(图2),并作具体介绍:
蓬莱山,一名蓬丘山,一名云来山。在东海中,高一千里,地方三千里。上有金台玉阙,乃神仙之都,上帝游息之地。海水正黑,而为溟渤,无风而海浪万丈,不可往来。唯飞仙间有能到者……[6]图 1《登州府境图》所标
图 1《登州府境图》所标"蓬莱山"(出自《三才图会》,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版)
图 2 《三才图会》之《蓬莱山图》(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版)
图 2 《三才图会》之《蓬莱山图》(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版)
这些认识仍建立在《史记》《汉书》《山海经》《海内十洲记》等典籍的记载上。图中将蓬莱描绘成柱状的蘑菇形,周围被日月星辰环绕,以示与天相通。其上绘有道教洞穴,融合了洞天的仙山观念。其下绘有海浪,保持了神山的原始模式。这种来自古代"天圆地方"的认识在明代出版的《天地定位之图》中也可以看到。"天圆如倚盖""地方如棋局",方形的大地周边布满星辰,北方有日、南方有月。这是传统中国的空间认知。在明版《正统道藏》所收录的《三才定位图》中,关于天地空间方位的界定(图3)也以神山为中心柱,采用昆仑山图像模式,其上绘有楼阁,体现与天相通。这种认知一直保留在晚明《三才图会》里的《蓬莱山图》之中。图 3 明《正统道藏》所收录的《三才定位图》
图 3 明《正统道藏》所收录的《三才定位图》
《三才图会·地理篇》中也有昆仑山的记载,将其描绘成雪山的样子,在左侧的说明性文字中,作者介绍了昆仑山的具体位置:"昆仑山在陕西肃州衙西南二百五十里,南与甘州山连,其岭峻极,经夏积雪不消,世呼雪山。"将之归在陕西省境内。不过已经不是传统神话仙山的昆仑山了。万历十年(1582)后,昆仑山属于鞑靼土默特部与大明王朝交接之处,距离大明汉族人为主的陕西省最近。[7]大概此因,王圻等人将之归为陕西省。昆仑山自汉代以后,就脱离了神话三神山,成为一个真实的地名。即今天昆仑山所在的大致位置。此后,昆仑虽然出现在唐人的屏风画之中,但呈现减弱之势。明人所画仙山,昆仑已很少出现了。至于方丈与瀛洲等其他仙山,也未画出。唯有蓬莱,依然作为神话传说的仙山赫然在列,其原因耐人寻味。
二、蓬莱的海市蜃景与明人的仙山想象
蓬莱的地位之高,除了《史记》《汉书》的记载,后世不敢轻易否定的原因之外,也有特殊原因,那便是蓬莱的蜃景。
与昆仑一样,蓬莱也经历了由神话到历史的过程。《旧唐书》记载,唐代神龙三年(707),改黄县为蓬莱县,移州治于蓬莱。天宝元年,以登州为东牟郡……如意元年,于县置登州。神龙三年,改为蓬莱,移于今所。[8]唐代以来,政府正式将蓬莱作为一个地名而设立。其后,蓬莱便成了一个真实的地理名称。据《大明一统志》载,宋代在府城北三里丹崖山建蓬莱阁。也就是说,自唐代始,蓬莱便有了两个含义,一个是蓬莱县真实的地理名称,一个是渤海中无法到达的蓬莱仙山。
虽然,汉代东方朔就已经认为,成仙不成仙在于有道,而不在于去蓬莱求仙,他劝汉武帝曰:"夫仙者……若其有道,不忧不得;若其无道,虽至蓬莱见仙人,亦无益也。臣愿陛下第还宫静处……"[9]但中国人似乎从来没有完全放弃对蓬莱仙山的向往。无论诗文还是图画,对蓬莱的想象与向往从未停止过。这种浪漫的想象也导致文人骚客至实际地名蓬莱县到访,海市也由此得以阐发,并被不断演绎。
海市何时被人发现已难以追寻,但蓬莱神秘的海市蜃景却为寻仙者增添了眼见为实的幻境。使蓬莱海市名声大噪者当为宋代苏东坡,东坡《登州海市并序》云:
予闻登州海市旧矣。父老云常出于春夏,今岁晚,不复见矣。予到官五日而去,以不见为恨。祷于海神广德王之庙,明日见焉。乃作此诗:
东方云海空复空,群仙出没空明中。荡摇浮世生万象,岂有贝阙藏珠宫。心知所见皆幻影,敢以耳目烦神工。岁寒水冷天地闭,为我起蛰鞭鱼龙。重楼翠阜出霜晓,异事惊倒百岁翁。人间所得容力取,世外无物谁为雄。率然有请不我拒,信我人厄非天穷。潮阳太守南迁归,喜见石廪堆祝融。自言正直动山鬼,岂知造物哀龙钟。伸眉一笑岂易得,神之报汝亦已丰。斜阳万里孤鸟没,但见碧海磨青铜。新诗绮语亦安用,相与变灭随东风。[10]

此后,宋、元、明文人笔下多有蓬莱海市的记载。至明代,东坡的《登州海市并序》为官方修纂《大明一统志》采纳,成为权威的关于蓬莱海市脍炙人口的诗文,为增添地方名胜的吸引力提供了文化资本。明代推官潘滋又记载蓬莱阁西侧建有海市亭[11],此后对蓬莱海市的记载便多了起来,涌现在大量文人笔下。东坡的诗文亦为大清修订的《山东通志》、陈梦雷《古今图书集成·山川典》所沿袭。细读文人之记述,很多诗文并不相信蓬莱仙山真实存在。如晚明孙传庭(1593—1643)诗云:"蓊翳悉难考,古来观空人。往往志蓬岛,求之不可得。"但晚明文人仍然对海市这一现象以及蓬莱仙山的想象心存恍惚,半信半疑。总而言之,蓬莱县附近的海市总会引起人们对蓬莱仙山的想象,东坡先生的"心知所见皆幻影"已提醒后人海市的虚幻,奈何明代文人依旧常有至蓬莱县登蓬莱阁者,以期寻觅虚无缥缈的蓬莱仙山。也正是蓬莱的海市蜃景,使士人即便从心底怀疑仙山的存在,但仍然保留着一份未可知的心态,以期目睹。
三、西洋制图学对《三才图会·地理篇》的影响
1609年,《三才图会》刻印出版,彼时,利玛窦已至南京制作出第二版地图。王圻等士人也是新学的接受者和鼓吹者。《三才图会·地理篇》开篇即采用了当时利玛窦所绘制的世界地图(《山海舆地全图》,图4),并声明道:
地与海本是圆形,而同为一球,居天球之中,如鸡子黄在青内。有谓地为方者,乃语其定而不移之性,非语其形体也。天既包地,则彼此相应,故天有南北二极,地亦有之。天分三百六十度,地亦同之。天中有赤道,自赤道而南二十三度半为北道,据中国在北道之北……[12]图 4《三才图会》征引的利玛窦所制《山海舆地全图》
图 4《三才图会》征引的利玛窦所制《山海舆地全图》
这段话出自利玛窦1584年《坤舆万国全图》的解释:"地与海本是圆形,而合而为一球。诚如鸡子,黄在青内,有谓地为方者,乃语其定而不移之性,非语其形体也。"[13]虽然利玛窦的表述对于"天圆地方"的看法并不赞同。但出于对中国文化的了解,他尽可能地照顾到中国人传统的宇宙观,在表述地球观念时,引用了中国人熟知的比喻。尽管王圻引用了当时的新知识,而王圻在对待神话仙山时,仍显示出传统观念的制约,将蓬莱表现为柱状仙山。这种做法与《三才图会·地理篇》开篇的声明以及引用当时西方的地图,存在一定冲突,体现了士人认知的模糊性。
王圻《三才图会》虽然广搜前代资料,但明显表现出对当时西学中关于宇宙的天学知识以及地理学中的舆地知识的极大兴趣。利玛窦之说在当时的士人之间犹如晴天霹雳,引起了激烈的讨论和冲突。诚如葛兆光指出:"令人惊异的是,当利玛窦的世界地图问世的时候,当时知识阶层中的一些人却相当迅速地接受了这一多种文明共存的新世界图像,除了直接帮助利玛窦刻印地图的王泮、赵可怀、李之藻、吴中明、郭子章等之外,像在文化人中影响很大的李贽、冯应京、谢肇淛,稍后知识相当丰富的方以智等人,也都引用了这个新世界图像的说法。"[14]此外,晚明重要的类书编撰者,如冯应京《月令广义》(1602)、程百二等撰《方舆胜略》、王圻《三才图会》(1609)以及章潢《图书编》(1613)等,也采用利氏之说,并摹制其《山海舆地全图》进行推广。对于普通民众的反应,史景迁叙述道:"1584年,利玛窦住在肇庆城,绘制了一张世界地图,他为各个国家的名称都标注了同音的汉字,并将这幅地图在他宣教的屋子中展示……当地有许多有钱人前去拜访利玛窦时,看到自己的国家出现在一张全球地图上,都感到惊奇,兴味十足。其中一位访客在未经利玛窦允许的情况下,私自复印了一份,并用木板刻印,于是很快就流传开来。"[15]
利玛窦绘制世界地图带给中国的积极影响已有很多学者讨论。[16]当时的反对者亦不在少数,而且言辞激烈。此略举一例。崇祯九年(1636),陈组授编撰的《皇明职方地图》目的就是突出中国传统舆地四夷八荒的观念,以此对抗西洋地图"小中国而大四夷"的全球地图。
晚明士人对地球的认识虽然混杂着浑天说的术语,但对南北二极、赤道、中国的位置、五大洲等认识已接近科学认知,与我们今天的认识大体相当。《三才图会》中《山海舆地全图》摹自冯应京《月令广义》,而冯氏的《月令广义》摹自利玛窦在南京绘制的《山海舆地全图》,其时间大约在1600年以后。学者们普遍认为《三才图会》中重画了1602年利玛窦绘制地图的第二版,没有经纬线,只有少数地名。[17]利玛窦在肇庆(1584)绘制了来中国后的第一幅地图,该地图原图和摹本皆已失传,章潢《图书编》保留了利玛窦早期在肇庆或南昌绘制的几幅世界地图之一。该图采用西式绘制法,采用投影法,标有经纬度。其中海洋的绘制方法以点状表现。随着与中国士大夫的交往,利玛窦进一步了解到传统中国"天圆地方"的世界观以及中国为天下中心的观念,为了绘制出更符合中国人所理解的地图,利玛窦在南京绘制的地图将中国绘制在中心位置。正如郭亮指出:
他(利玛窦)来华后所作舆图可以被看作是佛兰芒地图与中国舆图的折中之作,并且他有选择性地针对欧洲地图做了调整,以适应明人尤其是上层知识阶层的需要:利玛窦似乎觉察到传统中国地图的特点是有文字注释,加上新的文字注释,这样做更能显出中国的地图特征。对利玛窦地图的中国受众而言,欧洲科学地图的椭圆投影法、正(横)轴方位投影法、经纬度和气候带等标注变得不那么重要了。[18]
因此,在王圻的摹本中,就出现了没有经纬线的《山海舆地全图》,海洋的画法也采用了中国的鱼鳞状画法。中国的位置偏世界的中心位置,而中国东边本应该绘制海洋,为了使中国看起来在大陆的中心位置,将俄罗斯的部分陆地移到了中国的东部。图上所标"狗国"显然是来自《山海经》之中对于四夷的认识,狗国大约指今天俄罗斯库页岛附近的领土。其他位置除面积大小有别,大体上与利玛窦所绘西式科学的地图差别不大。
这一状况颇令人深思。在西方科学初传中国之际,中西方对于地球的认识,则反映出世界观的差异。西方科学的世界观对于中国传统天圆地方的宇宙观的冲击可称得上"天崩地裂"。王圻《三才图会》的出版,也仅仅是利玛窦在南京所绘地图七年后,很明显,与章潢一样,王圻也是这种新说的赞同者和支持者。作为以介绍地理知识为目的的出版物理应以实际山川和地理知识为依据,而将神话中"海上三山"的蓬莱仙山绘在舆图之上,实际反映出晚明士人在神话观念与科学知识之间认知的模糊性与摇摆性。
四、仙山观念影响下的《三才图会》的名山表现
然而不仅蓬莱的表现受制于传统的神话观念和图像模式,这种固有的思维方式和认知模式也影响到其他名山的绘制。这种情况大概为晚明奇观类书的一个特征。如与《三才图会》同一年(1609)出版的杨尔曾(生卒不详)《新镌海内奇观》,不仅收录了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同时也收录了海中名山与海上十洲。《新镌海内奇观》所列海上名山分别是:蓬莱、扶桑、方丈、沧浪、昆仑五山。既与《列子》中圆峤、岱舆、方丈、蓬莱、昆仑不同,也与《史记》所载海上三山蓬莱、方丈、昆仑不同,多出了沧浪、扶桑,少了圆峤、岱舆。
《新镌海内奇观》的凡例,根据纂书者杨尔曾的说法,大部分名山来自搜罗集料汇编,这些资料包括名家图绘、地方县志资料。至于边远未至之地,则稍加发挥。总体上不敢臆造。对于洞天福地,卷中已难尽载。至于十洲三岛,作者认为像庄周梦蝶一样不可寻,故不绘图像,附之卷末以备名考。
相对于《新镌海内奇观》,《三才图会》的图谱要更为详尽。如对道教名山的表现,更多借助仙山的观念。多数道教仙山也被画成了挺拔的柱状形,如道教第二大洞天大涤山(图5)、第二十九洞天仙都山(图6)、第三十四洞天天目山(图7)等道教名山也画成柱状,其上有一宽广的平台,与早期神山模式观念一致。现实中这些山自然不是柱状形,将其画作柱状形是为了更好地表达对仙山的想象。值得注意的是,《三才图会》描绘仙山的图像中常常有洞穴与之相配置,大涤山、天目山以及蓬莱仙山皆画有洞穴,另外茅山图、支硎山图、仙都山图、三衡山图也画有洞穴与柱状山峰。洞穴代表着道教的洞天,虽然道教经典设定为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但广义来讲,道教对于洞穴的崇拜,使一些不在洞天福地之列的名山,也描绘有洞穴以增添仙山的氛围。当然一些名山也有仙人得道、洞穴修仙的故事流传,使这些不在洞天福地之列的名山也成了仙域的象征。如支硎山没有洞天,但有石室。晋支遁道林尝隐此山,《姑苏志》:"因支遁故以支硎为号,山有石室、温泉及放鹤亭、马迹石,皆道林盘桓处……"此外,海上仙山的观念也影响了没有仙道传说的名山。例如北京南边有一"南海子"名迹(图8),由于其地在水中,《三才图会·南海子图》所画图与蓬莱高度相似。其图为柱状山峰,山顶成平台,山下洪涛万丈。"南海子"旧为"下马飞放"景点,从图旁说明性文字可得知一些信息:"南海子在城南二十里,旧为下马飞放,泊内按鹰台。永乐二十年增广其地,周围凡一万八千六百六十丈,乃域养禽兽,种植蔬果,之所中有海子大小凡三,其水四时不竭,汪洋若海。以禁城北有海子,故别名曰'南海子'。"[19]文字的说明似也受到了描述道教神山话语影响,增添了不少夸张修饰的成分。此类图像可以看作仙山神话观念对普通名胜的影响。图 5《三才图会》之《大涤山图》
图 5《三才图会》之《大涤山图》
图 6《三才图会》之《仙都山图》
图 6《三才图会》之《仙都山图》
图 7《三才图会》之《天目山图》
图 7《三才图会》之《天目山图》
图 8《三才图会》之《南海子图》
图 8《三才图会》之《南海子图》
五、神话仙山图像表现的式微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对王圻《三才图会》的评价并不是很高,在与章潢(1527—1608)《图书编》的对比中,可以看出:
明人图谱之学,唯此编与王圻《三才图会》号为巨帙,然圻之书门琐屑,排纂冗杂,下至弈棋牙牌之类,无所不收。不及潢书中体要,其所系诸说,亦不及潢书之引据古今,详赅本末。虽儒生之见,持论或涉迂拘,然采摭繁复,条理分明,浩博之中,取其精粹,于博物之资,经世之用,亦未尝无百一之裨焉。[20]
又云:
采摭浩博,亦足资考核者,而务广贪多,见杂特甚。[21]
与其说《四库提要》是对《三才图会》的批评,倒不如说《四库提要》反映了清代士人的认识。1726年,由陈梦雷(1650—1741)初编,蒋廷锡(1669—1732)等人校订《古今图书集成》出版,雍正皇帝序云其"图绘精审,考订详悉",其时,1706年,陈梦雷已将该书的轮廓规模粗定,1723年,转由蒋廷锡等人校订。据当时的一道上谕称:
陈梦雷所存《古今图书集成》一书,皆皇考指示训诲,钦定条理费数十年,圣心故能贯穿古今,汇合经世,天文地理皆有图记,下至山川草木、百工制造,海西秘法靡不具备,洵为典籍之大观。[22]
"海西秘法靡不具备",颇能概括出其版画表现实地地貌的特征。该书的凡例第十一则也明确指出:
古人左图右史,如疆域山川,图不可缺也。即禽兽、草木、器用之形体,往籍所有,亦可存以备览观。或一物而诸家之图所存互异,亦并列之,以备参考。[23]
正如吕季如指出:"《集成·山川典》山水版画,主要是呈现一山之地势形貌,故表现中国多样的地质形态与地理特色,乃插图绘刻的主要目的之一……其插图能够将多样的地形如:海中岛屿、河谷水势、山岩洞穴等景观,从写实出发,进一步创作出新颖富有变化的画面。"[24]细观《古今图书集成·山川典》版画所画建筑,皆采用海西法,透视比例准确。该版画总体上采用了传统山水移步换景的画法,局部采用了西洋透视画法,因此使具体地名具有明显的实地特征。蒋廷锡除了具有大学士的身份,亦为供奉内廷的画家。当时擅长西法的焦秉贞,以及王原祁、王翬、冷枚也服务于宫廷,这些画家极有可能参与版画的绘制。也因此,这套版实地特征极强,画面具中西结合的特征。
但即便如此,这部官方认可的以纪实为主的大型类书,依然收录了神话传说中的蓬莱(图9),并对收录蓬莱的理由作了解释:
海上三山之蓬莱山,蓬莱山名起于《山海经》,详于《列子》,浸淫于秦汉诸书。语多不经,纵古至今,未有能至其地者,故府县志者皆不载。然史汉已详言之,此后脍炙人口。后世以之名县。即古人所谓蓬莱与否不可得而知。姑且即子史及杂书所述,俱收入此部,以俟后更考。[25]图 9《古今图书集成·山川典》之《蓬莱山图》
图 9《古今图书集成·山川典》之《蓬莱山图》
在康熙四十七年(1708)至康熙五十八年(1719),发生了文化史上的一件大事。即由朝廷召集测绘全国舆地地图。测绘全部由西洋人负责。[26]1708年命费隐、雷孝思、杜美德测绘蒙古、直隶,其后至1719年将大清领土全部测绘完毕。康熙将之命名为《皇舆全览图》,谕内阁大臣蒋廷锡曰:
《皇舆全览图》此朕三十余年心力,始得告成,山脉河道,俱于禹贡相合。而将此图与九卿等细看,当有不合之处,九卿有知者即便指出。过后面奏,寻九卿奏称:从来舆图地记,往往前后相沿;虽有成书,终难考信。或山川经络不分,或州县方隅易位,自古至今,迄无定论……此诚开辟方圆之至宝,混一区夏之钜观。[27]
内阁大臣蒋廷锡恰好也是这套《皇舆全览图》的重要见证者。当这套地图呈现在他的面前时,康熙咨询他和众大臣的意见,意见指出传统制图总是陈陈相因,不足考信,而这套地图为乃至宝也。翻开山东地图莱州府绘有蓬莱县、蓬莱阁等宋代以来所取的地名(图10),其北濒临大海,大海之中,《三才图会·登州府境图》中所绘蓬莱山的位置已被具体地名的岛屿所代替。至此,蓬莱仙山从中国传统舆图版图内消失。图 10 清康熙时期《皇舆全览图》之《山东舆图》
图 10 清康熙时期《皇舆全览图》之《山东舆图》
《古今图书集成》在阐述蓬莱山具体地点时,论者依据的是古代经典,即《山海经》,且《史记》《汉书》详言之,虽自古至今,未有人至,然史书记载的权威性,使得清代纂修者难以割舍。只好以俟后考。虽然《古今图书集成·山川典》在一定程度上采用了海西法,如蓬莱山山石的绘制尽可能体现出地貌特征,这种地貌特质与宋代以来山东蓬莱县的地貌结构颇有相似之处,但在图中却遵照旧例,画成了"海中仙山"的经典图式。然而这一特例不过是对仙山想象的最后绝唱。同时,这种折中,也说明包括皇帝在内的士人阶层面对实际地理知识与传统古典知识的困境,即来自西方科学的认知与经典知识之间的矛盾。
康熙五十八年(1719)编撰的《皇舆全览图》使以后中国人真实的地理认知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这种矛盾性的认识最终在《四库全书》编撰之后,彻底地将其定型,《四库提要总目》将《山海经》《海内十洲记》等原来作为史部地理类的书籍列入小说部,对于《山海经》,编撰者指出:"书中叙述山水,多参以神怪……道里山川,难以考据……诸家并以为地理书之冠,亦为未允,实则小说之最古者尔。"[28]同样将《海内十洲记》也列入小说部。诚如葛兆光指出:"在目录具有'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功能时代,这些关于异域的想象资源,在官方权威的目录中从史部的地理类'退置(子部)小说家',说明在观念世界中,它开始从'地理'变为'小说',从想象中的'真实'变成'百不一真'、'恍惚之事'。这是人们开始接受'考索''责实'的结果。"[29]这样,曾经在中国绘画与舆地学中扮演重要角色的神话中的仙山跌落神坛,走到了它的尾声。
本文为2017年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青年项目"中国古代绘画中的洞穴"17CF197阶段性成果。
注释:
[1]葛兆光:《中国思想史》,复旦大学出版社,2014,第305页。
[2]徐光启:《题万国二圜图序》中提出"天地圆体",见王重民辑校:《徐光启集》,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第63页。
[3]明清之际西学影响的相关研究参见张萌麟:《明清之际西学输入中国考略》,《清华学报》第一卷一期,1924年6月;洪业:《考利玛窦的世界地图》,载《洪业论学集》,中华书局,1981;黄时鉴、龚缨晏:《利玛窦世界地图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葛兆光:《天崩地裂(上、下):当中国古代宇宙秩序遭遇西洋天学》,见《中国思想史》第二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
[4]王圻、王思义:《三才图会》,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三才图会引,第10页。
[5]同上。
[6]同上书,第287页。
[7]谭其骧:《中国历史地理图集·元明部分》第七册,地图出版社,1982,第43页。
[8]刘昫:《旧唐书》卷三十八,《钦定四库全书》,1983,第269册,第40页。
[9]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二十,《钦定四库全书》,1983,第304册,第380页。
[10]苏轼:《苏轼诗集》卷二六,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中华书局,1982,第1388页。
[11]岳浚:《山东通志》卷九.《钦定四库全书》,1983,第539册,第404页。
[12]王圻、王思义:《三才图会》,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第92-93页。
[13]参见《利玛窦坤舆万国全图》分页影印本,1页,大安株式会社印本,日本东京,无年代。
[14]葛兆光:《中国思想史》第二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4,第328页。
[15]史景迁:《利玛窦的记忆宫殿》,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第133页。
[16]关于利玛窦制图之后对中国知识界的影响可见洪业:《考利玛窦的世界地图》,载《洪业论学集》,中华书局,1981年。葛兆光:《天崩地裂(上、下):当中国古代宇宙秩序遭遇西洋天学》,见《中国思想史》第二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
[17]余定国:《中国地图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第207页。
[18]郭亮:《十七世纪欧洲与晚明地图交流》,商务印书馆,2015,第259页。
[19]王圻、王思义:《三才图会》,226页。
[20]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26,子部类书类二,收录《万有文库荟要》第5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65,第30页。
[21]同上书,第88页。
[22]允禄等:《世宗宪皇帝上谕内阁》卷2,收录于《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第172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第31页。
[23]陈梦雷:《钦定古今图书集成·简目汇编·序列》,鼎文书局,1977,第14页。
[24]吕季如:《〈古今图书集成·山川典〉山水版画研究》,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12,第154-155页。
[25]陈梦雷:《钦定古今图书集成·方舆汇编·山川典》第三十卷,中华书局,1934年,第3册,第87页。
[26]张萌麟:《明清之际西学输入中国考略》,《清华学报》第一卷一期,1924年6月。
[27]王先谦编:《正续东华录康熙》,撷华书局,第23册,第115-117页。
[28]《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影印本,1981,卷一四二,第1206页。
[29]葛兆光:《宅茲中国—重建有关'中国'的历史论述》,中华书局,2011,第90页。
本文原刊于《美术大观》2022年第5期,原题为《明清之际舆地出版物中的仙山——以"蓬莱"为中心》,澎湃新闻经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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