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塞尔·普鲁斯特:"贵人迷"?
大 陆最新出版的普鲁斯特传记是英国学者亚当·瓦特(Adam Watt)写的《普鲁斯特评传》,原作出版于去年,今年就有译著问世,够快。普鲁斯特迷们不难发现,今年三联书店出版了企鹅传记丛书中由爱德蒙·怀特 (Edmund White)撰写的《马塞尔·普鲁斯特》,该书不无争议;上海译文再版了徐和瑾先生翻译、安德烈·莫洛亚(André Maurois)的《普鲁斯特传》,此书通俗晓畅,传与评兼得,是老派风格。如果算上昔年出版的法国第一部研究普鲁斯特的专著、莱昂·皮埃尔-甘 (Léon Pierre-Quint)的《普鲁斯特传》、热内·培德的《追忆逝水年华之前:普鲁斯特之夏》、阿兰·德波顿的《拥抱逝水年华》、克洛德·莫里亚克的 《普鲁斯特》,在中文版普鲁斯特传记这个领域,也算是小有可观。
不过,以上这些还全都是"小书",迄今为止,两部权威之作——乔治·品特 (George D. Painter)的首部英文传记和让-伊夫·塔迪埃(Jean-Yves Tadié)的最厚法文传记——尚未译介,新近威廉姆·卡特(William C. Carter)专注于私人生活的《恋爱中的普鲁斯特》也未见踪影,至于学术研究需要的普鲁斯特笔记和《通信集》更是遥遥无期。最后这部"大书"由菲利普· 科尔布(Philip Kolb)编辑,陆续出版于1970-1993年,对于还原普鲁斯特的生平与交游功莫大焉,只是,它长达21卷,科尔布本人为这个浩大工程手写了4万张卡 片,未待集子出全就在1992年辞世。法郎士有名言:"生命太短,普鲁斯特太长",从学术的角度,亦是一语中的。
普 鲁斯特一生没有留下日记和自传,因此,通信是解他的重要材料。幸运的是,在那个时代,人们信写得很勤,即便不像今人写电子邮件那么勤,也相差无多。而普鲁 斯特作为"社交迷"、法国书信"祖奶奶"塞维尼夫人的崇拜者,信写得尤其勤。信如其人,普鲁斯特的信,敏感、机智、经常是迷人的,有时是气人的——他不停 道歉、解释、为解释而道歉、为道歉而进一步解释,唯恐失了礼数,啰嗦冗长,没完没了。
1922 年普鲁斯特去世后,他的弟弟罗贝尔不仅替他出版了《追忆逝水年华》的后3卷,还在1930年至1936年间整理出版了他的6卷信件。随后,与普鲁斯特有通 信关系的人们以各种方式陆续出版或刊出了一批信件。目前美国伊利诺伊大学的科尔布-普鲁斯特数据库收录了1100封信,但这远远不是全部。仅在2010 年,法国巴黎书信与手稿博物馆举行的"普鲁斯特:从逝水年华到韶光重现"展览,就展出了几十份从未发表的书信,对于研究者,无疑是座令人眼红的富矿。
书 信的收集有偶然性,搬迁、破产、火灾、虫蛀、水淹、遗忘、家人销毁、乃至朋友绝交,都有可能影响到书信资料的完整。比如《在盖尔芒特家那边》出版后,谢维 涅(Chévigné)伯爵夫人认为影射了自己,怒不可遏地斩断了与普鲁斯特长达二十五年的友谊,还焚烧了普鲁斯特的许多信件。又比如普鲁斯特的"精神继 承人"让·科克托,有个秘书莫里斯·萨克斯(Maurice Sachs),也是一个小文人,他竟然瞒着科克托卖了普鲁斯特的书信换钱。目前,相对完整的往来通信包括普鲁斯特与施特劳斯夫人(Mme Straus)、达尼埃尔·阿莱维(Daniel Halévy)、雷纳尔多·哈恩(Reynaldo Hahn)、吕西安·都德(Lucien Daudet)、加斯东·伽利马尔(Gaston Gallimard)、雅克·里维埃尔(Jacques Rivière)。这其中,施特劳斯夫人是普鲁斯特进入巴黎社交界的重要"引路人";阿莱维是他中学时代的好友、后来的历史学家;伽利马尔和里维埃尔都是 出版界人士;而雷纳尔多·哈恩和吕西安·都德,则是普鲁斯特一度徘徊其间、难以抉择的同性伴侣。这些素材作为一手资料,对于深入了解普鲁斯特其人其作自是 大有助益。除此之外,大量的零散书信也可以令人从方方面面对普鲁斯特的世界惊鸿一瞥:有些是令人意外的,有些是让人感慨的;有些是视野宏大的,有些是鸡零 狗碎的。
15 岁时,普鲁斯特向外祖母汇报每日餐单:"今天早上,我吃了:一个水煮蛋,两片牛排,五个土豆,一只冷鸡小腿,一只冷鸡大腿,三份烤苹果。"真是年轻人的惊 人食量。31岁时,他向母亲汇报一日饮食:"两块菲力牛排,我吃得一点不剩;一整盘炸土豆;格鲁耶尔奶油干酪;两个羊角面包。"而他的晚年,为了写作靠咖 啡因和药物维持,除了一点羊角面包几乎不再进食,形销骨立到只有90斤重。虽然是两条细微的小材料,放到整个人生里看,亦能发人感慨。
17 岁时,普鲁斯特给祖父写信紧急索要13法郎。原因是,父亲想干预他的同性恋倾向,给了他10法郎,让他去妓院体验一下异性间的性爱。可惜普鲁斯特过于紧 张,打碎了妓院的一只价值3法郎的夜壶,既没有了激情,又白白花销了钱财,还欠了妓院3法郎的债。普鲁斯特希望祖父给他钱,还掉欠款,并把没有完成的事情 再做一遍,他不无幽默地写道:"我可不敢这么快就向爸爸要钱,而且我期待您能够帮助我,如您所知道的,这件事不只是偶然的、也是唯一的,在一个人的一生 里,一个人太沮丧了以致于不能拧紧螺旋的事情,不可能发生第二遍。"如此尴尬事,解释得如此直白又幽默,不免让人对普鲁斯特性格的复杂性刮目相看。
38 岁时,普鲁斯特给自家厨娘塞琳娜·科坦写了一张感谢便签:"塞琳娜,我向您致以诚挚的赞美,感谢您那道出色的红酒炖牛肉。在我今晚的工作中,我希望能取得 如您一般的成果。我希望我的文笔如您做的肉冻一样干净、坚定;我的思想如您做的胡萝卜一样美好,如您做的肉一样又营养又新鲜。在期待自己的工作能够成功的 同时,我祝贺您已经获得了您的成功。"普鲁斯特对底层成员一贯慷慨大方,这是人们所熟知的,但是言及他对他们的赞美和尊重,则是人们所不熟悉的。
43 岁,同性情人阿格斯蒂内利驾机在海上坠毁,普鲁斯特痛不欲生。特别是,阿格斯蒂内利死时怀揣大量现钞,是普鲁斯特给的,他在飞行学校登记时还隐去真名,组 合了普鲁斯特小说中两个人物的名字:马塞尔·斯万,这让普鲁斯特尤其难过,深悔是自己的经济支持让情人如此下场。一生中,普鲁斯特也算阅人无数,唯有与阿 格斯蒂内利一波三折,热恋、争吵、负气、出走、跟踪、追悔,一样不缺。数月后,在给哈恩的信里,普鲁斯特坦诚地说:"我真正地爱过阿尔弗雷德。说我爱过他 还不够,我仰慕他。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用过去时。我依然爱着他。" 在普鲁斯特的全部书信中,这封最为重要,从此专家们在《追忆逝水年华》里重要人物阿尔贝蒂娜身上,频频解读出阿格斯蒂内利这个原型。
也 是那一年,普鲁斯特已经处在隐居著述状态,有一天,他在睡衣外罩上皮衣,于午夜时分来到街上,在巴黎圣母院圣安娜大门伫立整整两个小时,冒着感冒的风险只 为了落实小说中的细节。第二天早晨,他给毕生好友施特劳斯夫人写信说:在这座大门前,"八百年来聚集了一批魅力无穷的人类,远远超过我们与之交往的那群 人。"都说普鲁斯特是个"势利者",恐怕要看到深处,才会体会他对他"与之交往的那群人"的挪揄和讽刺。
一般规律,造神只需很少的文字, 越少越有神秘性与权威性;造人则需很多的文字,越多越血肉丰满、骨肉停匀。洋洋大观的普鲁斯特书信虽然如他的小说一样,勾勒出事无巨细的细密画,但是从另 一方面来看,如实出版这些书信也是一桩风险颇大的事情,不仅是因为普鲁斯特从未想过自己的书信会公开出版,也是因为一般读者知道得越多、崇敬之心越弱。
1930 年,弟弟罗贝尔出版了普鲁斯特书信选集第一卷,不仅无助于营造他的不朽,反而使他的名声颇受损害,因为其中包含了他写给罗贝尔·德·孟德斯鸠 (Robert de Montesquiou,1855-1921)伯爵的信件,普鲁斯特在信中表现出来的"媚态",令普鲁斯特迷们不解并且恼火。譬如1893年夏天,孟德斯 鸠将自己的诗集赠给普鲁斯特,普鲁斯特在致谢信中不无攀附地将孟德斯鸠比喻为"一片繁星的天空",而他自己则是"一条地上的蚯蚓。"——可以想象,在后世 看来,这种表述无疑坐实了普鲁斯特"贵人迷"的恶评。
客 观而言,往来通信也只能说明部分史实,通信本身的语境、书信的上下文、写作者的心态与情绪、写信人与收信人的权力关系、是秉笔直书还是琵琶别抱,都需要全 盘考虑。从史料的意义看,仅靠通信是不够的,必然要辅以其他材料,才能完成相对圆满的解释。正是因此,塔迪埃的900页权威传记不仅包括信件资料,也有对 普鲁斯特友人的采访,比如让·科克托和保罗·莫朗,而数部回忆录——普鲁斯特的忠实女管家塞莱斯特·阿尔巴雷(Celeste Albaret)的《普鲁斯特先生》,朋友热内·培德的《普鲁斯特之夏》,画家友人布朗什(Jacques-Émile Blanche)的《我的模特》,甚至玛尔塔·比贝斯科(Marthe Bibesco)比较偏执的《普鲁斯特的奥里亚娜》——也都是绝佳的参考资料。从这个角度看,普鲁斯特对上流社会的逢迎,也当放置到更为宽广的语境中去还 原。
马塞尔·普鲁斯特:"贵人迷"?(二)
按 照历史的走向,贵族阶级的没落是必然趋势,可是贵族阶级用门第、血统、品位、身体和其他布尔迪厄所说的文化资本勉力维护自己的地位,构建出一整套社会差别 -歧视体系。相对于祖传的蓝血贵族,觊觎爵位的被贬为"贵人迷";相对于富豪世家,新富们被称作"暴发户";相对于名声卓著的文化人,新晋的小文人只好敬 陪末座;相对于时尚优雅的俊男靓女,病怏怏的人只能自惭形秽。总之,在上的贬抑在下的,在下的攀附在上的;假的试图伪装成真的,真的变换着法子防范假的。 被上流社会和底层社会同样嘲讽的势利者们,是孜孜以求的野心家、模仿者和僭越者,他们梦想着攀附上等阶级,分享那个阶级所固有的优越感和特权,而只要目的 达到,转眼就会傲视自己原属的阶级。或者,只有极少数人,如后半生的普鲁斯特,如梦方醒,意识到整套社会区隔机制中的虚假和恶意。
普鲁斯 特出身于医生家庭,父亲阿德里安·普鲁斯特(Adrien Proust, 1834-1903)是当时最富盛名的医学教授和执业医师之一,著作等身,曾任法国公共卫生总监,获得荣誉骑士勋章,与法国总统也有私交。从社会地位上 看,属于上升的资产阶级。而在传统势力依然顽固的巴黎社交界,蓝血老贵族和拿破仑时代制造出的"帝国贵族"皆看不起资产者和"职业人士";普鲁斯特的母系 又是犹太人,主宰着财富命脉的犹太族裔在民间激起的是隐隐的排犹情绪,因此,普鲁斯特的出身多少有些"微妙",不能算是"最上流"、只能算是"半上流"。 普鲁斯特研究专家塔迪埃认为,普鲁斯特在四个层面上属于少数群体:犹太人、同性恋、小文人、病人。每次他走进室内,都会引起人们的窃窃私语。从这个角度 看,普鲁斯特对上流社会的向往,既是对社会压力的一种反弹,也是对社会区隔的一种认可,表面上看是场喜剧,内核中是场悲剧。
传 记作者爱德蒙·怀特指出,正如普鲁斯特的作品所表现的,他在年轻天真的时候,贵族的头衔对他而言就是与生活攸关的事情,是呼吸,是行走,是中世纪传奇的现 代翻版。法国文化传统,贵妇人的裙角向来是小野心家们要竭力攀附的,巴黎等级分明的沙龙既是名利场,也是青年的晋身之阶。在《追忆逝水年华》里,马塞尔对 世袭贵族"盖尔芒特家那边"的心驰神往,不放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中殊难解释。普鲁斯特本人的无边勇气,不放在这样的具体语境中也无法理解。
一 生之中,除了家庭圈,普鲁斯特的社会交往按照成长经历大致可以分为四组,一是他少年时代在香榭丽舍大街的花园里与之嬉戏的女孩子们。二是他的中学同学以及 同学们将他带入的社交圈,在这个圈子里,他发展了自己的好友、同性恋人、文学同人,也为自己的小说准备了诸多原型。三是他三十余岁后交往的一小群贵族,他 们的地位皆远高于他,但是史料较少,内情较不为人所知。四是他闭门写作直至辞世的岁月里所交往的下层社会人物,女管家、佣人、门房、侍者、男妓,还有以司 机、秘书等身份出现的同性恋人,包括他一生的最爱、阿尔弗雷德·阿格斯蒂内利(Alfred Agostinelli)。目前最热门的研究集中在第四个圈子,卡特等人对普鲁斯特的私生活津津乐道。而从理解《追忆逝水年华》的角度,还是第二个最为重 要。不仅如此,第二个圈子的史料也最详实,除了往来书信、他人的回忆录,还有普鲁斯特以笔名在《费加罗报》等报刊上撰写的社交专栏,以及他撰写的系列回忆 文章《巴黎的沙龙》。
中学时代,普鲁斯特就读的是名校孔多塞,同学中间不乏权贵人物的后代,依靠同学关系,他敲开了一些"半上流"沙龙的 大门。16岁左右,普鲁斯特开始钟情于同学雅克·比才(Jacques Bizet),雅克的父亲是著名作曲家、歌剧《卡门》的作者,已经逝世多年;雅克的母亲热奈维耶芙·阿莱维(Geneviève Halévy)是犹太裔音乐家的后代,爱好文艺。她居孀十年后,于1886年再嫁给律师埃米尔·施特劳斯(Emile Straus)。律师为富可敌国的罗斯柴尔德家族服务,自己也钱囊充实,还拥有丰富的艺术收藏,包括大量的莫奈画作。施特劳斯夫人有了财力支持,开办了颇 负盛名的文艺沙龙。《通信集》中保留下来的数封信件,说明普鲁斯特多次或宛转或直接地向雅克"示爱",尽管雅克没有满足普鲁斯特的愿望,他还是把普鲁斯特 领回家、介绍给自己的母亲,也是因此,普鲁斯特得以踏入施特劳斯夫人新开不久的沙龙。
当 此际,普鲁斯特16岁,施特劳斯夫人44岁。普鲁斯特按照自己对传统贵族社会的理解,扮演着古老骑士习俗里的"小侍从",象征性地向施特劳斯夫人求爱、献 花、写信,言谈得体,进退如仪。当第三共和国的达官显贵来拜访施特劳斯夫人时,总会在夫人身边一只硕大的长毛绒软垫上发现这个宠物一般的"宠儿"。而施特 劳斯夫人也尽责地扮演着普鲁斯特文学上的缪斯和社交上的向导。在施特劳斯夫人的提携下,普鲁斯特结识了众多文艺人士和社会名流,比如大商人、著名丹第、顶 级赛马俱乐部里唯一的犹太人夏尔·阿斯(Charles Haas),该人便是《追忆逝水年华》里夏尔·斯万的原型之一。1908年,施特劳斯夫人送给普鲁斯特一份小礼物:五个小小的记事本,正是在这批本子上, 普鲁斯特开始写下一些片段,是为未来巨著的草稿。一生之中,普鲁斯特与施特劳斯夫人的通信最为持久,无论是艺术计划还是爱情生活,往往是和盘托出。
施 特劳斯夫人有个娘家侄子达尼埃尔·阿莱维(Daniel Halévy),自小与雅克·比才一起长大,同样就读于孔多塞中学,同样是普鲁斯特的同学。普鲁斯特不仅向雅克传达爱意,也向达尼埃尔发起了攻势,同样遭 到拒绝。达尼埃尔眼中的普鲁斯特,"一双大大的东方式眼睛,宽大的白色衣领和飞舞的领带,就像茫然慌乱又令人不安的天使长。"虽然屡遭同窗嘲笑,普鲁斯特 还是与他们合作,创办了一系列文学杂志,直到1892年大学时代还共同创办了《欢宴》。这批同学中的灵魂人物达尼埃尔,后来成长为著名的历史学家和传记作 家,写有尼采和米什莱的传记;罗贝尔·德雷福斯(Robert Dreyfus),后来的历史学者,《费加罗报》撰稿人;罗贝尔·德·弗莱(Robert de Flers),后来的多产戏剧作家,法兰西学院院士;费尔南·格雷格(Fernand Gregh),后来的诗人与评论家,法兰西学院院士。"同学少年都不贱",在等级社会中,精英的培养从少时开始,此时建立的人际圈子也维系终身。
大 约在1889年夏天,普鲁斯特进入了阿尔芒·卡亚维(Madame Arman de Caillavet)夫人的沙龙。卡亚维夫人出身于富裕的犹太银行家家庭,会四种语言,美貌而机智。此前一年,她成为著名作家阿纳托尔·法郎士 (Anatole France)的情人,并在私家联排庭院里开办了一个以法郎士为中心的文艺沙龙,在鼎盛时期,每周日的宴会上出席的客人多达百位,既有政治家和外交家,也 有诗人、画家和演员们。普鲁斯特对法郎士仰慕已久,见面后却大失所望,想象中的作家是一位"白发苍苍的温柔歌手",真人却有"像蜗牛壳"的鼻子、黑色山羊 胡子、说话还有点口吃。可能是卡亚维夫人游说之功,法郎士为普鲁斯特1896年出版的处女文集《欢乐与时日》写了序;作为回报,普鲁斯特在小说中为法郎士 留了位子:作家贝戈特。
普 鲁斯特与卡亚维夫人的独子加斯东·德·卡亚维(Gaston de Caillavet)更为亲密。加斯东比普鲁斯特年长一岁,对他呵护有加、情谊深长。1889-1890年,普鲁斯特服兵役时,每星期日来加斯东家度周 末,晚上回奥尔良军营时,加斯东都要亲自送到火车站,有时用马车直接送到奥尔良。兵役结束后,普鲁斯特一度喜欢与卡亚维一家在网球场相聚。由于身体虚弱, 他不能打球,只负责点心供应,是场外树荫下夫人小姐群中大受欢迎的人物。
现 在流传下来的一张著名照片摄于1892年的网球场,普鲁斯特双膝跪地,以一只网球拍充当吉他,向凳子上站立的小姐"献唱情歌"。那位小姐是让娜·布盖 (Jeanne-Maurice Pouquet),普鲁斯特童年时代的玩伴之一。每天下午在香榭丽舍大街的花园里活跃的女孩儿们,合在一起就是《追忆逝水年华》中的"吉尔贝特"。多年以 后,她们"变成"了拉齐维尔王妃、孔塔德伯爵夫人、克罗兹夫人和加斯东·德·卡亚维夫人——1893年4月,加斯东娶了让娜·布盖,婚礼上普鲁斯特充当伴 郎。普鲁斯特虽然是同性恋,却总是装作对贵妇很有兴趣的样子,他对让娜就是如此。这一段时间里,他总是索要让娜的照片,以致加斯东动了气、起了疑。
依 靠施特劳斯夫人和卡亚维夫人的"台阶",1892年,普鲁斯特得以结识玛蒂尔德公主(La Princesses Mathilde, 1820-1904),并进入更为高级的帝国沙龙。玛蒂尔德公主是拿破仑一世的侄女、拿破仑三世的堂妹,在第二帝国和第三共和国时期主持的沙龙极富威望, 座上客曾经包括戈蒂耶、福楼拜、罗西尼、圣勃夫、梅里美、大小仲马、龚古尔兄弟等人,有"艺术圣母"之名。普鲁斯特觐见的这一年,大部分座上客都已仙逝, 公主也是个垂垂老矣的妇人,按照老派规矩,她送给普鲁斯特一块她裙子上的绸料,他可以去做成一条领带。就像在其他的沙龙一样,普鲁斯特迅速成为公主的宠 儿,有资格陪着公主定做衣服、访朋会友。公主念念不忘法国大革命,因为"帝国贵族"的统序正是靠此奠定,但是在世纪末,豪奢虽在——按照公主宴客的场景, 普鲁斯特写了盖尔芒特王妃和帕尔玛公主的晚会,内里的精神支柱却日渐贫乏,时过境迁了。
相 比之下,另一个不那么拘礼的、生机勃勃的沙龙更能吸引年轻的普鲁斯特,这就是女画家玛德莱娜·勒梅尔(Madeleine Lemaire, 1845-1928)的沙龙,她是小说中维尔迪兰夫人的原型之一。勒梅尔夫人拥有"丁香的庭院和玫瑰的画室",她是花卉和风俗画家,尤以画玫瑰见长,被誉 为"玫瑰皇后"。她的沙龙就是她的画室,庭院里鲜花满布,画室内玫瑰绚烂,不仅玛蒂尔德公主会纡尊降贵前去拜访,威尔士王妃、德国大公、比利时王后和瑞典 国王来巴黎时,也会顺访一下,因此带给她空前的名气。勒梅尔夫人的沙龙以音乐和舞蹈见长,明星汇聚。每年五月,她组织的星期二晚会十分著名,邻近的四条街 道都为之雍塞,不断拥入的王子、公主、王妃、公爵夫人、伯爵夫人、男爵夫人、大使、将军、财阀们,使预备的椅子远远不够用,连楼梯上都坐满了人,古斯塔 夫·罗斯柴尔德男爵夫人在别的沙龙里都是前排就坐的,现在为了看一眼钢琴家哈恩的演奏,都必须要爬上一条板凳。正是在这里,普鲁斯特第一次听到圣桑的奏鸣 曲,也就是《追忆逝水年华》里"凡德伊奏鸣曲"的原型。自然,更为重要的是,1893年4月,普鲁斯特终于在这里结识了孟德斯鸠伯爵。
巴黎奥赛美术馆,前为孟德斯鸠雕像,后为普鲁斯特肖像 马塞尔·普鲁斯特:"贵人迷"?(三)罗 贝尔·孟德斯鸠家世显赫,祖先是《三个火枪手》中达达尼昂的原型,他本人是巴黎社交界的"教皇",也是秉承唯美主义、注重自身形象的丹第(dandy)一 族的"领袖"。他自命不凡、矫揉造作,声音像正在变嗓的少年,时常变得尖利;手势等身体语言也十分与众不同,比如为了掩饰他又黑又小的牙齿,他总是在大笑 时以手掩口、并以手指轻拍嘴唇。 可 是,公正地说,孟德斯鸠品味出色,他不仅左右着时尚潮流,也深刻影响着文艺趣味。是他推广了加勒和拉利克(Galle and Lalique)的玻璃工艺美术,资助了加吉列夫的俄罗斯芭蕾舞团(Diaghilev's Ballets Russes),捧红了美国画家詹姆斯·惠斯勒(James Whistler),为埃德加·德加(Edgar Degas)、古斯塔夫·莫罗(Gustave Moreau)、保罗-凯萨·埃勒(Paul-Cesar Helleu)等现代主义画家打通成功之路,若是没有他的捧场,后来大名鼎鼎的前卫俱乐部"屋顶上的牛"可能也不会那么牛气冲天。 在 1890年代,孟德斯鸠在巴黎社交圈呼风唤雨,他租下位于凡尔赛的宫殿式夏季别墅,时常举办路易十四风格的豪华派对。在他看来,派对的目的就是一群人反对 另一群人,所以请谁来不请谁来大有讲究,以恭维还是羞辱的态度对待哪些人尤其讲究,他自如而且残酷地组织着社交游戏,并在其中划分等级、实施社会区隔。偏 巧上流社会和准上流社会爱死了这种勾当,半个巴黎都对他的请柬趋之若鹜。 普 鲁斯特对孟德斯鸠极尽巴结、曲意奉承,他不仅把自己比为"蚯蚓"、把对方比作"天空",还夸奖对方"您不仅是流逝事物的、更是永恒事物的主宰",说对方的 灵魂"是座稀有精美的花园",写信署名为"您寒微的、热情的、完全被迷住的马塞尔·普鲁斯特"。1894年,普鲁斯特难掩激动地在《费加罗报》上发表文 章,描述了孟德斯鸠在凡尔赛举行的盛大"文艺聚会",一一列举了到场的上百位嘉宾的姓名,非富即贵。普鲁斯特在姓名排序上严格尊重隐形规则,显赫程度为 重,与孟德斯鸠的关系亲疏为据,最重要的贵妇人要多花些笔墨描述衣装,文艺界人士则统统靠后,勒梅尔夫人也只能出现在名单最后的四分之一处。排在第一位的 是孟德斯鸠的表妹格雷菲勒伯爵夫人(Countess Greffulhe),她贵为"巴黎沙龙的女王",仪态万方、风华绝代,普鲁斯特一见惊为天人。这一次,普鲁斯特详细报道:"她的礼服由粉色丁香图案的丝 绸制成,装饰着兰花,覆以同样色调的丝绸薄纱;她的帽子也饰以兰花,并围绕以丁香颜色的网纱。" 友 人指出,"普鲁斯特长于奉承,就像寓言中的那只狐狸,而孟德斯鸠张开大嘴,掉出了嘴里的猎物。"孟德斯鸠的确帮助普鲁斯特获得更上流社会的邀请,格雷菲勒 伯爵夫人就是其中之一。夫人的婚姻不算幸福,丈夫在外寻花问柳,她则永远在家吃晚饭(只有一次英国国王的宴会例外)。但是,她的晚宴是巴黎最顶级的社交场 合,冠盖云集,礼仪俨然,非常正统,不像勒梅尔夫人的沙龙那么"随便"。与孟德斯鸠一样,她也是现代风格的推行者,德彪西、瓦格纳、斯特拉文斯基人等都受 到她的扶植。1896年她在舞会上穿过的一条长裙迄今陈列在巴黎历史博物馆里,见证着她的优雅品味。于此,普鲁斯特终于找到了心目中的"盖尔芒特公爵夫 人"。 孟 德斯鸠还向普鲁斯特介绍了另一个表妹、安娜·比贝斯科-布朗谷文(Anna Bibesco de Brancovan)公主,她的父亲是罗马尼亚亲王,母亲是希腊钢琴家。1897年,安娜嫁给诺阿耶公爵之子,成为安娜·德·诺阿耶(Anna de Noailles)伯爵夫人。安娜非常有文学才华,一生有大量诗集行世,是获得法国三级荣誉勋位的第一位妇女,也是比利时皇家学院的第一位女院士。安娜结 识普鲁斯特时只有16岁,二人发展了终身友谊,她既是普鲁斯特组织的聚会的常客,也是普鲁斯特的坚定支持者。依靠在新闻出版界的广阔人脉,安娜在普鲁斯特 的出版事务上帮助颇多。附带一句,后来普鲁斯特的卧室全贴上软木也是安娜的建议。 贵 族的世界攀藤牵蔓,当普鲁斯特终于迈进这扇大门,迅即结识了一批上层社会人士,包括安娜的堂兄、罗曼尼亚亲王安托万·比贝斯科(Antoine de Bibesco);格雷菲勒伯爵夫人的女婿阿尔芒·德·格拉蒙·吉什公爵(Armand de Gramont, duc de Guiche);他们的朋友贝特朗·德·费纳隆(Betrand de Fenelon)子爵;路易·德·阿尔布非哈公爵(Louis d' Albufera);加布里埃尔·德·拉罗什富科(Gabriel de La Rochefoucauld)伯爵。普鲁斯特与他们发展出一套暗语,分享一些秘密,也时而一起出门旅行,他们大约合成了小说中的青年贵族圣卢。 社 会阶梯攀爬至此,普鲁斯特已经到了最高处。而从心态上说,他应该有自知之明,他只是这个顶层社会的"旁观者",从一切方面不可能与那些青年贵族平起平坐。 据说,普鲁斯特在孟德斯鸠的庇护下初入社交界时,曾有一个小记事本,每当他在沙龙遇到一些有意思的人,便在这个本子上秘密地记录下他们的家世谱系和性格特 征。与此同调,在小说中,当主人公马塞尔终于成了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房客与沙龙宾客、从此跻身于最上流最高贵的小圈子后,他是不够踊跃的丹第、不太炫耀的 食利者、无足轻重而文质彬彬的沙龙人士。家境富裕使他免于生计之虑,健康和性情的缘故又使他对名利看得淡泊,正是因此,除了自己的爱情生活,他以旁观者身 份生活在与他人的纠葛里,其中的莫大乐趣就是对上层社会真实面目的"发现"。正是这种"反转",使得普鲁斯特的小说发表后,引起不少朋友的反对,不过更多 人一言不发,以"印证"普鲁斯特所说的:"书里的人物都是虚构的,不存在绝对的原型人物。" 普 鲁斯特与孟德斯鸠的关系有其复杂性。瓦特等学者认为,1893至1894年间二人曾经"擦出火花",但是因性情不合,数月后只发展了类似于师生之谊的部 分。当普鲁斯特与钢琴新秀莱昂·德拉福斯(Léon Delafosse)要好时,希望孟德斯鸠予以提携,孟德斯鸠做到了,德拉福斯的声望箭一般蹿升,不过随即孟德斯鸠要独占这位"天使",普鲁斯特只好把感 情转向另一个作曲家、雷纳尔多·哈恩。普鲁斯特一方面继续吹捧孟德斯鸠,组织他的作品朗诵会,发表《美的教授》;另一方面,他也常在公众场合模仿孟德斯鸠 大笑、顿足、说话的样子,以博大家一笑,还声称要写一篇《论孟德斯鸠先生之简单》,时间久了,孟德斯鸠也有所耳闻,二人关系渐渐疏远。当《索多玛和蛾摩 拉》一卷出版后,众人都从书中辨识出孟德斯鸠就是书中夏吕斯男爵的原型,兼有丹第和同性恋的特征。孟德斯鸠聪明地拒不"对号入座",他只向一位友人表示, 普鲁斯特的作品出版令他一蹶不振,卧病在床。他不无自嘲地询问另一位夫人,自己是否从此应该更名"孟德-鲁斯特"? 1910年,普鲁斯特在施特劳斯夫人的沙龙里结识了文坛新秀让·科克托(Jean Cocteau)。科克托被视为孟德斯鸠和普鲁斯特的天然继承人,也与二人发展了交往。 普 鲁斯特小说中的奥克塔夫有科克托的影子:聪明绝顶、不择手段、沽名钓誉、一心向上爬的年轻人。尽管在小说结尾普鲁斯特借助叙述者之口补充说,奥克塔夫后来 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他的作品给当代艺术带来的革命性影响,绝不亚于俄罗斯芭蕾舞团,但科克托还是对此耿耿于怀。私底下,科克托认为所有的人物原型都可以 轻松在普鲁斯特的小说中辨认出自己。在一篇回忆文章里,科克托写道:"普鲁斯特毫不犹豫地评价上流社会的人士,称他们很愚蠢。他认为他们愚蠢而自命优越, 这恰恰是自命风雅的定义。"无论出于何种动机,科克托说对了,也许在起步之时,普鲁斯特是一个"贵人迷",但是抵达终点的时候,他成了那个社会最敏锐的观 察家和讽刺者。 参考阅读: 亚当·瓦特:《普鲁斯特评传》,辛苒译,漓江出版社2014年。 爱德蒙·怀特:《马塞尔·普鲁斯特》,魏柯玲译,三联书店2014年。 安德烈·莫洛亚:《普鲁斯特传》,徐和瑾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 莱昂·皮埃尔-甘:《普鲁斯特传》,蒋一民译,重庆大学出版社2011年。 Jean-Yves Tadie, Marcel Proust: A Life. Penguin, 2001. William C. Carter, Proust in Love.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6. 网上普鲁斯特书信数据库: http://www.library.illinois.edu/kolbp/proust/corr.html 本人整理的普鲁斯特亲友圈照片: http://www.douban.com/photos/album/137668344/ 本文用的较多的法国画家Jean Beraud有关巴黎美好年代的画册: http://www.douban.com/photos/album/149362164/ 这个豆列在此:http://www.douban.com/doulist/36387533/?sort=seq&start=0#item183268240 本文发表于2014年12月号书城,题目和内文略有不同,此版图片多得多,请勿转载。 |
Evernote helps you remember everything and get organized effortlessly. Download Evernote. |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