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June 6, 2016

译 者

译 者


作者 |  路易吉·马莱巴

译者 | 沈萼梅



很多年以前,在瑞士苏黎世附近塔尔维尔湖畔的一家旅馆—诊所长期疗养期间,我开始了长短篇小说的翻译工作,从法语译成意大利语。从我所住房间的窗口可以看到湖面景色。诊所的有些旅客把这看作是一种特权享受,我却觉得难以忍受。为了不强迫自己老看着湖面,为了排遣那些月份里漫长的空闲时光,我全文翻译了左拉所著的长达五百页的《萌芽》。五百页。除了翻译,没有任何别的办法能帮助你发现作品的秘密。在从一种语言翻译到另一种语言的过程中,你会发现句子是怎么构成的,而且你能发现句子背后的写作诀窍,它向你打开丰富的词库,你能从中习得构成形象的思维。特别是有些像《圣经》所说的 "太初有道"那样的词句。


不过,对我来说,最了不得的发现就是觉得自己仿佛与作家融为一体了。我发现自己在翻译过程中逐渐进入作家的头脑,与其视同己出。我不知道是否所有的译者都这样,而对于我来说,只需翻译一页,有时候只需寥寥几行,我就走出自我,移位到作家身上去 了。


这个事实赋予了我的人生一种新的航向。我一直想当个作家,不过自从我爱上了翻译工作,我明白自己是写不出东西的。是的,我发表过对我自己翻译过的几位作家的一些评论,我还得过一个评论奖,不过,我是当不了真正意义上的作家的,我写不了一部长篇小说,连一篇短篇小说也写不了。我曾经尝试过,这可以理解,可是与昔日的大作家相比,我感到我的任何一篇作品都令人作呕,以致最终我把所写的一切都付之一炬了。我的确烧掉了两部长篇小说和二十多则短篇。如今我不再去想这事儿了,我就只搞翻译,我满足于当翻译。我说"我挺满足",不过我应该说"我挺高兴"当翻译。这是实话。


我可以流畅地将法语或英语,尤其是将法语翻译成意大利语,如今我熟知法语词语的任何细微变化,甚至胜过法国人自己。我像是一位探索家,能发现首次看到的一个地区里的奥秘,比在那里土生土长的土著人看得更清楚。比如,我在翻译列那尔的《自然纪事》时,发现列那尔在观察动物和大自然时,只是像察看可选择的文学题材似的,像一个篇章的论题,抑或是一小篇自相矛盾的悖论(悖论可大可小),然而他内心深处却是既厌恶动物又厌恶大自然的。列那尔只喜欢文学。你们试着仔细地读一读他写的关于鸭子和火鸡的篇章,就会发现作家是多么厌恶这些动物。


我更想说的是,就这样一些我们称之为三流的读物,人们从中发现他也得到了回报,因为动物也鄙视他。我肯定,阿尔维尼亚地区希特里和肖蒙特饲养的鸭子和火鸡一定憎恶列那尔。译者对此类事情比他人更先明白,就是因为译者自己与其所译作家一样将作品视同己出。在翻译《自然纪事》时,我觉得自己就是列那尔,尽管我的看法似乎过分了,但我翻译完这本书之后,当出版商让我翻译《寄生虫》一书时,我拒绝了,因为我不喜欢感到自己就是列那尔。说实话,感到自己被最愚蠢的家禽所憎恶,并不是件愉快的事情。不过,话得说清楚,要让自己进入一位作家的角色,不必要了解他的生平,我只是再次体验他与其想象的世界之间的关系,而不是重温他的表面的履历。如若要进入一位十八世纪作家的角色,我无需戴上假发,也不必穿上当时的服饰,尽管我得承认,我有过几次这样的奢望。


特别令我感兴趣的是重走作家创作作品时的历程。这是一种精神上的磨砺,不过,我得在其中小心翼翼地行走,以免让自己处于尴尬的境地。为此,在我从事翻译的初期,我更喜欢翻译一些像皮埃尔·洛蒂那样的小作家,我选择了洛蒂,因为我喜欢异国情调,然而我很快又感到麻烦和困惑了,因为我发现他作品的背后有许多作假和诀窍。并非是我不喜欢文学上的诀窍,而是我发现自己比我所翻译的作家更有野心。


我对一些大作家却敬畏有加,因此,在短期内我真不敢着手翻译拉伯雷或者莫里哀。我得谨慎小心地一步一步慢慢地来,因为一旦我在进入角色时失败了,我也许就抹去了我为之活着的一个理由。因为我的生活不再是一个简单的翻译者的生活,而是我逐渐进入的我所翻译的角色的生活,他们在法国或英国文学中多少占有重要地位。我翻译了亨利·菲尔丁的《约瑟夫·安德鲁》,我觉得自己十分得心应手。较之翻译洛蒂的作品,那是一次飞 跃。


记得我在翻译司汤达的作品时心里特别地高兴。就在出版社责成我翻译《论爱情》时,我心醉神迷地度过了三个月的时光。你们别听那些人把司汤达描绘成一个倒霉蛋,一个酒囊饭袋,抑或是一个沉湎于女色的变态者。这也许是他生平的一部分,但是当他写作的时候,他是个幸福的人,而我,当我翻译他的作品时,我就是司汤达,我是幸福的。我美滋滋地把自己关在乡下的房子里,径自翻译我的《帕尔马修道院》,即便没有出版商的合同也无所谓,仅仅是出于高兴把自己"当一回司汤达"。我把这部译稿放在抽屉里了,出版商愿不愿意出版它我不在乎,因为翻译过程中所得到的快乐,已经是对我的回报。


以往我的朋友们常常到我乡下的家里来找我,他们当中有些是作家。有时候,他们向我谈到了他们的作品,而我心里觉得好笑,他们令我好难过,可怜的作家们,因为他们不知道"我曾经是司汤达"啊。我心里在说,你们写吧,你们尽可写你们的书,你们让我觉得好可笑。他们当然无法想象,他们是跟十九世纪最伟大的作家之一在说话,不过,后来我注意到他们一个个地不再来找我了,他们之中有人到处散布说我骄傲自大得令人难以忍受。我可是一直尽可能地显得很谦虚的,但看得出来,我无法完全掩饰自己那种压倒一切的优越感。


记得那段时间里有一种相当奇怪的现象:在翻译司汤达整个时期里,我不得不抱怨自己有一种局部的性冷漠,抑或是暂时的激情低下,一种体质上的弊病,正是那位作家曾有过的身体缺陷。这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我已经注意到我的一位同事,他曾长期患有气喘病,那个时期他正致力于翻译普鲁斯特的作品。


在尝试极其有风险的事业之前,我有过很多犹豫,这我承认,不过,那也是我生命中最有诱惑力的事业。经过许多次痛苦的犹豫不决后,我终于鼓起勇气,我开始翻译莫里哀的作品。莫里哀是我心目中最伟大的法国作家,我一直特别欣赏他,敬畏他。我先从翻译《悭吝人》开始。这种选择的背后有我个人的小花招,因为我知道自己也有吝啬的本性,选择一部主人公与自己有某些相像的作品,我想翻译起来会比较容易成功地进入作者的世界。尽管吝啬对于我来说,与其说是一种弊病,还不如说是一种嘲讽,因为我实在太穷了,穷得都没法吝啬。


打从"我成了莫里哀"之后,我的生活就变了。我待在乡下的房子里翻译,从清早翻译到深夜,我逐字逐句地慢慢推敲。我的译作出版了,而且还在剧场里十分成功地上演了,这样,我也挣了不少钱。不久,我就富有了,那么,我终于可以允许自己吝啬一把了:既然我有了这个名声,就得真正地名副其实。我很高兴把自己当作莫里哀,也许比莫里哀本人还要高兴,因为我意识到我是把自己当作一位大作家,而且我可以把自己放在历史的框架里去看自己,评价自己,莫里哀却不能像我一样对自己有一个客观的评价。然而,我没有像他那样在那个年代里遭受过审查机构的非难,而且我不像他那样,我不嫉妒我妻子,因为我没结婚。


有一段时间以来,我的朋友们怀疑地看着我,有人还想说我的翻译很一般,有些戏剧评论家还写了那样的文章,不过我并不在乎,因为"我是莫里哀",这对于我就足够了。我以自己就是作者自居,我傲视他们,我颇有优越感,他们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吧。没有人能降低我的身价,因为如今我业已决定:我毕生就将是莫里哀。事实上,我已经决定按时间循序翻译他所有的作品(包括我至今陆续翻译过的),而这还将占据我很多年的时间,只是当我翻译完他最后一部作品《没病找病》之后,我就将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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