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陵兰小非洲大，世界地图是错的？这则谣言是怎么连续三次欺骗全世界的？
近日，因为一篇火爆了的了伪科普鸡汤文《俄罗斯没有那么大，欧洲真的超小》，"愚昧落后"的国人终于得以一睹了thetruesize.com的高科技，把格陵兰（80万平方英里）往在地图上看起来和它差不多大小的非洲（1160万平方英里）上一拖动，登时原形毕露，俄罗斯、加拿大等北半球高纬度地区随之纷纷落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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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俄罗斯不比中国大多少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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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陵兰居然就这么大一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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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为实，网友们哀叹"原来我们被骗了这么多年"，媒体跟上惊呼"世界地图错得离谱"，自是理所当然。"世界地图"在近日受到的口诛笔伐，已经妥妥超过强辐射的发电站、强致癌的路由器，悄然直逼即将灭绝地球所有生物的转基因作物了。
当然，和所有作用主要为暴露围观群众智商的伪科普一样，如此拙劣的谎言马上就被诸多专业人士啪啪打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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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作者看到的世界地图，他家的世界地图好像和咱家的都不一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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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刻在一块楔形文字石板的巴比伦世界地图于1881年被发现以来，人类的地图史就倏然有了2500年的长度。这2500年间里出现过的投影方法或有优劣，其中绝大部分都早已被历史遗忘。然而，只要是用投影方式绘制的平面地图，就不可能同时规避长度、角度与面积变形。永远不可能用固定的比例尺将地球绘制到平面的地图上，除非扭曲形状或角度。直到如今，这个问题依然是公开的秘密，世界地图和地图集无不承认这一点，却被埋藏在建构地图的各种技术细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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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无比吊诡的是，一幅完全精准还原它要模仿的世界的地图，是毫无用处的。正如《爱丽丝梦游仙境记》的作者，大名鼎鼎的刘易斯·卡罗尔在他动人的作品《西尔维和布鲁诺最终篇》（1893年）中皆是的：人物米恩·赫尔（外星人）讲述他们文明的状况："我们真的按照一比一的比例尺做成了一幅国家地图！"当他被问及这地图是否常用时，米恩·赫尔坦言："从来没有打开过。"他还说："农民们反对，他们说这会盖住整个国家，遮挡住阳光！所以我们现在就使用这个国家本身作为地图，我向你保证，这也一样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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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丽丝梦游仙境记》的作者，刘易斯·卡罗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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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大陆地区家家户户最常使用的那种世界地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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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利投影（Plate Carree），算出来的"投影法"。 |
空投影与麦卡托投影可谓是判若云泥，那么为什么明显是个地理盲的作者要把矛头指向他明显根本就不知其所是为何的墨卡托投影地图呢？
这其实是因为作者道听途说了一桩整个人类地图学史上最大的丑闻与笑话。而thetruesize.com网站所用的那种等面积投影地图的原型，便是缔造了这桩笑话的"彼得斯投影地图"。（图6）可笑亦可悲的是，作者像很多和他一样无知的前人一样，以为闹笑话的那个民科揭示了地图中隐藏的秘密——所有的地图都会失真。
可悲的是，这本就是一个所有的制图者都不会反驳的事实。地图的确有他真正的阿喀琉斯之踵，那也是地图最大的秘密与观看地图最大的乐趣所在。可惜，这阿喀琉斯之踵与投影法的几何学毫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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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还会有下一次的。
当然如果大家都看过这篇文章的话，就不会有下一次了~
二、 一部美剧让一幅错到离谱的地图销量陡升5倍，一桩损人听闻的地图诈骗案
1972年底，NASA发布了阿波罗十七号在太空中拍下的系列地球照片。这组照片产生了轰动，我们如今熟知的"地球村"观念，便是麦克卢汉受其启发而提出的。对本文的主题而言，这组照片更是里程碑式的，包括所有地理学家和制图师在内的人类第一次看到了非投影的世界地图，GIS技术也由之得到了巨大飞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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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波罗17号拍摄的震惊世界的地球照片。 |
这种非洲与南美洲巨大得有点像"潮湿、破旧的冬天长内裤，吊在北极圈风干"的新奇地图立刻得到了在各种媒体的广泛声援与公众的狂热支持，彼时盛况可比今日我国媒体的那几声"世界地图错得离谱"的吆喝壮观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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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名狼藉的阿诺·彼得斯。 |
彼得斯地图成为了以后二十年间最畅销的世界地图，连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图7）都狂印了六千万份，并专门为之提出了"崭新尺度，公平环境"的响亮口号。在1989年出版的《彼得斯世界地图集》也已经至少在全球分发了八千多万份。这个数字还只是分发出去的。
最可笑的是，本世纪初，美剧史上最成功的剧集《白宫风云》中虚构了一个"制图师追求社会平等组织"。该组织的宗旨就是"支持立法规定美国每一所公立学校必须用彼得斯投影地图来教授地理"。在该剧播出的同时，彼得斯世界地图的销量骤升整整五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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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剧《白宫风云》第2季16级，就是那神之一集。。。 |
任何稍知制图学的人都会晓得，这种"诚实"反映了格陵兰和俄罗斯大小的等面积投影图，几乎全盘扭曲了所有地区的形状。彼得斯坚称这种投影法是自己的原创，但实际上，他是剽窃百余年前的英国牧师——詹姆斯·高尔的发明，高尔评价自己和彼得斯几乎一模一样的地图道，这种地图上地理特征扭曲的现象比其他地图严重，但不至于扭曲到无法辨识。
对制图学史了如指掌的彼得斯不但一再声称他从来都没有听说过高尔这个人，而且拒绝承认高尔指出过的那些问题。尤为讽刺的是，彼得斯地图形状扭曲得最厉害的，恰恰是他认为因为"白人中心主义"而在以前的地图中被扭曲了大小的非洲和南美洲。 "潮湿、破旧的冬天长内裤，吊在北极圈风干"真是绝妙的讽刺。
这种印尼高度是实际高度的两倍、宽度是实际宽度的一半的"等面积投影图"的纬线误差达到了整整4公厘，以至于彼得斯根本不敢在他的地图上放上经纬线。
几乎所有专业人士都对此不屑一顾，学术界公认彼得斯地图为"一场出色的诡辩与制图欺诈"，"只有对制图学一知半解的人会上当，也才不会被这本地图集编织的虚伪又误导的声明激怒"。日常所用世界地图的创造者亚瑟·罗宾逊认为，彼得斯的地图"荒谬绝伦"，是对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几十名制图学家的"侮辱"。
如果说，几十年的时间里，没有专业知识的媒体与大众一再被这种看似"更加平等"，揭示了地图秘密的地图吸引眼球是可以理解的，那格外令人困惑的则是，在这么多无法反驳的致命缺陷面前，彼得斯居然一再睁着眼睛坚称他的地图是完全正确的，取代数百年的麦卡托地图传统是应该的。
他哪来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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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斯世界地图。 |
他的勇气当然完全不来自于公众与舆论其实并不了解，也没有实质兴趣的制图与投影法。
彼得斯的专业是电影制作，他在德国渡过了他的青年时代，随后赴美留学并一直定居在美国。他的博士毕业论文题目非常可笑——《作为一种公共领导手段的电影》。可笑的不是这个题目本身，而是见证过战时纳粹宣传的彼得斯太深刻地了解地图是怎么被政治操弄的了。于是，他也身体力行地进行了一项"作为一种公共领导手段的地图"的事业。
首先，也就是50年代初，彼得斯以独立学者的身份接受德国地方政府和美国军方的资助，撰写了一本在民主德国和联邦德国都可以使用的全球史教科书——《同步观世界史》。
彼得斯撰写的方法可谓令人瞠目结舌——一直抱怨过往的世界史只关注欧洲，而忽略了"人居世界的其他十分之九的地区"的彼得斯试图对历史的每个片段都给予平等的分量，于是他放弃了文字叙述，而是使用了一系列图标平等描述所有时间段和地区的历史，于是，彼得斯说，"我拿出一张白纸，首先为时间设定比例。每一年是一条1厘米宽的垂直窄条，于是时间的地图就诞生了"。
美国最著名的右派杂志之一《自由人》刊登了地图学史上的名文《官方错误咨询》，忿忿不平地叙述了关于彼得斯的一件往事：美国官员"以将该国民主化这个值得喝彩的动机"，委托彼得斯夫妇撰写他们的世界史，不过直到在这个计划投入四万七千六百美元后，才赫然发现本书的两位作者是共产党员，而且这本书本身是亲共、反民主、反天主教及反犹太。美国纳税人因为不忠而无能的官员用他们的资金资助敌人宣传而深受伤害，这帮人用他们的钱去资助敌人的宣传。
如果说历史是关于时间，彼得斯认为他的《同步观世界史》已经完成了这项主题的话，再接下来的"学术"生涯里，他把自己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关乎空间的制图学上。他认为，"在我为我的同步世界史准备附带一卷地图集时，我清楚地意识到，现有的全球地图都无法客观再现历史局势和事件。在探寻傲慢和仇外的原因时，我不断被引致全球地图身上，他们要为人们从自己的立场看世界并形成对世界的印象负主要责任"。
由此，以一种对于世界历史的不公正和憎恨为引子，他哗众取宠地提出了地图的五项关键数学特质：面积，轴线，位置，比例尺和比例的保真度，并前无古人地提出了一个玩笑般的标准：五项要素中，面积是最重要的，因为"只有任何两块选定地区之间的比例都要与他们在地球上的实际比例相符，才可能得到地球上各大洲面积的真实比例"。
于是，他给历史上所有的世界地图打分，除了他自己的是满分，其他所有的地图都几乎不及格。
四、地图的阿喀琉斯之踵：政治、财富与野心的权力游戏
太明显了，彼得斯根本就不是在做地图，而是借着地图进行他的政治宣传。政治权利从来都在任意利用地图的技艺，就连看起来完全客观平等的Google地图也未能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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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张杰在《地图上消失的巴基斯坦：谷歌地图的圈地运动》一文所说的那样，"谷歌地图悄悄移除了巴勒斯坦一事引发从巴勒斯坦到西方社交媒体上持续的抗议。事实上，这已经不是谷歌地图第一次引发地缘政治的纠纷。2006年，谷歌地图因将一个阿拉伯村庄标记为以色列城市而遭到一名巴勒斯坦用户的诉讼；2012年，谷歌把举世皆知的波斯湾标记为阿拉伯湾遭到伊朗数千人抗议……
显然，这些数据信息背后是鲜明的政治立场和对世界秩序的维护。谷歌和美国所代表的信息资本主义的强大辐射力，显现出当代数字地图技术对现代人世界观、民族观的塑造与影响能力，以及"公平、平等、真实"之理想下所包裹的日趋隐蔽的政治功能"。
在这点上，Google地图与彼得斯地图没有区别。恰如当今最卓越的地图学家之一、现有关于地图最好的BBC纪录片——《地图：权利、掠夺和占有》的主持人、男神学者——杰里·布罗顿（Jerry Brotton）在其名著《十二幅地图中的世界史》中所说，"每幅地图都是制图者和使用者持续不断进行博弈、协调的结果，而他们对世界的理解也在不断发生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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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地图最大的秘密，是地图的阿喀琉斯之踵。
英文中的"map"来源于拉丁文中的"mappa"，它的衍生词汇渗入几乎所有现代欧洲语言中，产生过不下300种含义。但如今，地图学家则普遍认为"地图是一种图像表达，帮助人们以空间方式理解人类世界中的事物、概念、状况、过程或事件"。狭隘的几何学定义被彻底舍弃。
"世界"是一个人造的、社会性的概念，世界并不仅仅是指称地图上的整个物理空间，而是代表着一系列组成文化或个人"世界观"的想法和信念总和。而对历史上的众多文化而言，地图一直是表达他们世界观的最完美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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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地图就其本质意义上，都是制图者自身理念与信仰的产物。制图者和使用者持续不断进行协调，他们对世界的理解也不断随之发生改变。面对赞助者、消费者和产生地图的世界本身，相互竞争的利益错综复杂，世界地图永远处于一个不间断的生成过程之中。
地图会通过类比来操控：地图上表示道路的符号与道路本身毫无相似之处，但看地图的人们却会渐渐接受这个符号就像一条路。地图不是在模仿世界，而是发展出约定俗成的符号标记，让我们渐渐习惯于接受这些符号就代表了其所展现的事物，而事实上它们根本无法再现。只有一种地图能够完全再现其所描绘的疆土，那便是纯属多余的一比一比例尺的地图。
地图从不是单纯地反映世界，更是对世界的一份建议。于是，杰里·布罗顿以他令人惊叹的博学，为我们绘制了一幅关于地图的地图。在这张类似黄道十二宫的"地图"中，读者可以依据自己的喜好，从任何一处路标进入。它们首尾相接，在地球上空11000公里处拍摄的谷歌地球与2500年前的巴比伦世界地图相比，除了更为精确的投影方法与它们背后全然不同的精彩故事有所不同，实质上都是人类对于理解世界与自身的尝试，只是维系着不同的历史与文化，正如巴比伦世界地图绝非起点一样，直接导致亚马逊原始部落受到了毁灭性打击的谷歌地图，也绝不是终点。
在这张"地图的地图"的任何一片区域里，都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羊肠小径，充斥着琳琅满目的金银宝玉，美不胜收。通过解读这些地图背后的观念和动机，制图师所处时代的整个风尚与精神变得如此清晰明了。科学、交流、信仰、帝国、发现、全球主义、宽容、金钱、国家、地缘政治、平等与信息，世界史几乎所有至关紧要的主题就这样展现在了我们眼前。
我们不能不依靠地图来了解世界，却又无法用地图完美地再现世界。地图所维系的，除了几何学的发展与人类对真理、艺术、公正的追求，更有政治、权力、财富、欲望的投射。
杰里·布罗顿带给我们的，是双地图之眼，恰如地图带给我们的，是双历史之眼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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