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December 22, 2017

弈棋天下:中国古代战争的空间布局

弈棋天下:中国古代战争的空间布局

2017-12-21 经济观察报书评

作者=韩茂莉
来源=《军事历史地理》



在军事地理研究领域,军事被置于大地之上,谋略则融于山川关险之中,因此天下形胜不仅被书写于兵书之中,也被兵家视作攻守备战之要旨。中国古代,核心政权从中原向四周扩展,存在一个始终追求且贯穿历史的大战略,以及制约大战略的大地理。战略与地理凭借战事彰显于历史舞台,构成军事地理重要组成部分。战事涉及具体的行阵征战之事,关注的是一地一战之得失;而战略则是服从国家或政治集团既定的政治目标,全面规划、部署、运用以军事为基点包括政治、经济、外交在内的所有力量的谋略,军事仅是其中的主要手段。因此战略从属于政治,而战争则是政治的延续,即无论谋略还是实现谋略的举措都源于政治,政治又依凭国家利益或政治集团的利益而制定目标。时代不同,政治追求的利益也不一致,农业为本的中国古代社会,看重的是能够支撑农牧业存在的土地,其利益的争夺也仅限于陆上,因此驱使政治决策者制定的利益目标与大战略,自然不能脱离这一时代的基础———对土地与人口的追求。从军事地理视角审度中国古代历史空间进程,以及左右其中的大战略、大地理,正如《东西论衡:天平上的中国》中所说:"'十'字是中国人的天下……先横后竖,先左后右,从上到下———奇怪,十字的运笔方向竟然与中国历史重心(尤其是经济重心)由西向东,从北到南的转移轨迹惊人地吻合!"这里提到的十字运笔方向不仅与中国历史、经济重心变化吻合,而且也是中国古代历史大战略的空间运行轨迹。那么,十字运笔方向是否能够概括中国古代历史空间进程以及大战略、大地理的全部特点?若从历史上的中国全部境域着眼,由西向东、从北向南的空间发展进程,仅存在于以农业生产为支撑体的农耕区范围内,而自燕山经400毫米等降雨量线至青藏高原以西以北地区,持非农业经济生活方式的各个民族、部族与中原政权之间的武力争雄则表现为,自东北、西北两个方向对中原地区的军事冲击,这一形势与地质力学提出的北北东向、北北西向两大构造体系营造的山脉走向十分相似。由西向东、从北向南的空间发展进程与东北、西北两个方向的武力争雄、文化交融相结合,共同构成了中国古代历史空间进程的主旋律。


从西向东的政治空间与战略进程


中国古代历史上从西向东的空间发展历程,写在史籍上的且留在世人记忆中的多为武力冲突,冲突的结果又几乎均为西胜东负。一个问题自然摆在人们面前,从西向东空间发展历程的推动力是什么?其结果为什么是西胜东负?答案是地理,一个在今人知识汲取中几乎被忽略的领域。正是地理在历史发展中发挥着巨大作用。


自19世纪晚期德国地理学家F.拉采尔的著作《人类地理学》和《政治地理学》问世,人类生存与地理的关系以前所未有的理性呈现在人们面前。国家、部族均是拥有生命的有机体,生命体的增长必然导致生存空间的扩展。一个国家或部族跨越原有居住范围首先到达的是它的自然界限,此后如果没有强大的相邻势力给以有效的反对,它就要越过这些界限,走向更广阔的空间,因此推动人类最早追求生存空间的动力是人类自身的繁衍。这一阶段应属于史前时期,那时地旷人稀,凭借追寻生存空间的本能,人群迁移与部落空间扩展,由此而导致的冲突与争斗带有明显的动物本能性质,还提升不到政治与军事谋略层面。
当中国历史进入国家阶段,具有真正政治与军事意义的从西向东的空间发展历程不断进入人们的视线。周人克商、秦始皇统一天下、楚汉之争、北周灭北齐乃至于隋王朝的建立,这一系列王朝的更迭,均属于来自西部的政治集团取代东部政治集团的重大历史事件。政治集团的被取代与王朝的更迭原本是历史进程中的常情,然而引起后人关注的是,胜者来向均为一致的自西向东,且胜者一方几乎都是曾经的弱者。《史记》所记周武王"率戎车三百乘,虎贲三千人,甲士四万五千人,以东伐纣。"而"帝纣闻武王来,亦发兵七十万人距武王"。周武王凭借不足5万人的军队进击商纣王70万兵众,进而实现以周代商的伟业。秦人先祖非子本居于犬丘,因善于养马而被周孝王封为附庸;公元前770年,秦襄公因护送周平王东迁有功而被封为诸侯,继而率部从陇右迁居关中,但由于国弱兵衰,秦人在商鞅变法之前始终被关东诸侯视作戎狄。然而,正是这样一个偏居于西部的国家,战胜了拥有十倍于己之地、百万之师的关东诸侯,进而统一了天下。此后不久,刘邦入关中时统兵不足10万,而项羽则率诸侯军40余万入关,如此悬殊的力量对比,楚汉相争的结果却是刘邦赢得了最后的胜利。固然政治律令、军事谋略、民心向背始终左右着这些历史事件的发展,但这些起步于西部的政治力量,之所以最终能够以弱胜强,地理因素在其中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无论周人灭商、秦始皇统一天下,还是刘邦赢得楚汉之争,这一切重大历史事件的起步之地都与位居古代中国西部的关中平原相关,当代地理学家定义关中平原为秦岭以北、西起宝鸡、东至潼关的渭河冲积平原,东西长约360公里之地,这就是古人所说的"八百里秦川"。


关中地区的统治者之所以能够赢得战争,首先在于这里具备建立根据地的条件,"根据地"在克劳塞维茨《战争论》中被称为"作战基地",其实两者具有相同内涵,前者来自中国本土,后者是翻译词汇。《战争论》认为:"一支军队从建立它的地方出去作战,不论是进攻敌人的军队或战区,还是到本国的边境设防,都必须依赖这个地方,必须同这个地方保持联系,因为它是军队存在的条件。军队人数越多,对它依赖的程度和范围就越大。"这个地方就是作战基地,其价值在于为作战部队提供后勤给养与兵源。军队的人数越多,对于基地的依赖程度就越大,如同一棵树,总是从它扎根的土壤中汲取养分,如果是棵小树或者是灌木,移植会比较容易,但树长大了,移植就很困难。


尽管这样,作战基地与根据地还存在一些差异,即作战基地侧重于战役的需求,而根据地则具有战略后方的性质,且不仅服务于一次或几次战役,而是服务于长久的战争,需要具备维持政权立足、保证政治稳定的条件,这就是中国古人理念中的"根本之地"。明末清初人魏禧在《读史方舆纪要》叙中说,"有根本之地,有起事之地,立本者必审天下之势,而起事者不择地"。何谓"根本之地"?清人曾国藩有进一步的诠释,"自古行军之道不一,而进兵必有根本之地,筹饷必有责成之人。故言谋江南者必以上游为根本,谋西域者必以关内为根本"。显然"根本之地"与筹饷相关,即具有作战部队物资补给的功能。那么除此,就"根本"而论是否还有更深的含义呢?根与本均指树木之根,引申之意就是政权、国家的政治立足之地。这样的地方不仅可以持续不断地为作战部队提供物资保障与兵源,还是政权的核心之地、根本所在。关中平原就是这样的地方,据《史记·留侯世家》所载,关中可称"金城千里,天府之国"。何谓"天府之国"?即因土地肥沃、物产丰富而含天子府库之意。关中平原堆积着由渭河冲积而成的深厚沃土,加上渭河、泾河等河流的灌溉之源,在农业为本的中国古代社会中极尽地利之势。直至近代,关中一带仍然流行"姑娘不对外"的习俗,即生在这样富庶之地的姑娘绝不会外嫁到其它地方。农业支撑了立足关中地区的政权,关中平原成为其战略意义上的根据地。


克劳塞维茨《战争论》中还提到另一个问题,即地形与战事的关系:"地区和地貌同军队的给养是有关系的","它同军事行动本身也有十分密切而永远存在的关系,它不论是对战斗过程本身,还是对战斗的准备和运用,都有决定性的影响。"克劳塞维茨所处时代已经是西洋火器盛行的时代,与此相比,在冷兵器时代军事行动对地形的依赖更强。就地形而言,中国古人将易守难攻之地称为"形胜之区、四塞之国",而这样的地方拥有支撑军队进可攻、退可守的战略基础,能 确保其立于不败之地。关中地区即具备这种地形条件。关中地区拥有被地貌学家称为"地堑"的地形,这类地形属于两侧被高角度断层围限﹐中间下降的槽形断块构造。关中南部有秦岭,北部则为黄土丘陵山地,八百里秦川四周高、中间低的地形,不仅导致包围在山地之中的平原形成四塞之国,而且平原与山地结合之处的山间谷地自然成为冷兵器时代的关隘,并凭借如此地形构成形胜之区。关中诸多关隘之中,需 要提及的是控扼黄河与崤山之间险狭谷地的函谷关,这里是关中通向华北平原的必经之路,故也是古来兵家必争之地。函谷关与崤山素来是界分东西之地,函谷关以西被称为关西,以东被称为关东;若以崤山为界,则有山西、山东之称,《战国策》中屡屡提及的山东均指崤山以东之地。


关中地区同时拥有"天府之国""形胜之区、四塞之国"之称,独占冷兵器时代少有的地理优势,正因如此,战国时期纵横家苏秦说秦惠王曰:"大王之国……东有肴、函之固。田肥美,民殷富,战车万乘,奋击百万,沃野千里,蓄积饶多,地势形便,此所谓天府,天下之雄国也。"张仪为秦以"横"破"纵",说楚王曰:"秦地半天下……被山带河,四塞以为固。"这种地理形势,成为秦统一全国的政治、经济、军事基础。秦亡,项羽进入关中之后,"韩生说羽曰:关中阻山带河,四塞之地,肥饶,可都以伯"。而项羽因"秦宫室皆已烧残,又怀思东归,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舍弃立本之地而东去,故韩生留下如此话语,"人谓楚人沐猴而冠,果然"。
不过刘邦也是楚人,北定三秦后,选择何处为立本之地?谋士给予刘邦的建议几乎与给项羽的相同,当刘邦赢得楚汉之争,对于将西汉王朝的国都究竟放在洛阳还是关中,正举棋不定之时,齐人娄敬对刘邦说:"夫秦地被山带河,四塞以为固,卒然有急,百万之众可具也。因秦之故,资甚美膏腴之地,此所谓天府者也。陛下入关而都之,山东虽乱,秦之故地可全而有也。夫与人斗,不搤其亢,拊其背,未能全其胜也。今陛下入关而都,案秦之故地,此亦搤天下之亢而拊其背也。"张良也有同样的认识:"洛阳虽有此固,其中小,不过数百里,田地薄,四面受敌,此非用武之国也。夫关中左殽函,右陇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饶,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面而守,独以一面东制诸侯。诸侯安定,河渭漕輓天下,西给京师。诸侯有变,顺流而下,足以委输。此所谓金城千里,天府之国也。"2000多年来,无数人讨论汉胜楚败之因,关中独占的地理优势便是原因之一,这几乎是各家的共识。


地理优势明显的关中成为中国历史早期雄杰之士成就天下霸业的起步之地,西汉文帝时期儒生贾谊在其名作《过秦论》中开篇即点明:"秦孝公据崤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凭借这样的地理基础,当山东诸国"以十倍之地,百万之师,叩关而攻秦",而"秦人开关延敌",但"九国之师"却"逡巡而不敢进",于是"秦无亡矢遗镞之费,而天下诸侯已困矣",最终只落得"从散约败,争割地而赂秦"的结果。随后"秦有余力而制其弊,追亡逐北,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山河。强国请服,弱国入朝"。最后完成了统一天下的伟业。


继秦之后,刘邦同样凭借关中的地理基础赢得了汉家天下。楚汉之争的作战之地不在关中,而刘邦的根据地却是关中。西汉开国后,论及各路功臣,刘邦认为萧何功居首位。与那些浴血奋战、攻城略地的将军相比,萧何虽然无一城一地之功,但在兵源粮饷供给方面却作出了重大贡献。"汉王与诸侯击楚",相持5年,损兵折将,多次轻身逃跑,萧何驻守关中,不等刘邦诏令,即从关中派军队为前线补充兵源,济其于困境之中;汉与楚在荥阳相持多年,汉军中存粮不足,萧何屡屡从关中转运粮饷,救汉军于乏绝之时。固然刘邦多次丢失山东,但萧何却常保全关中,以待刘邦回归。萧何在楚汉之争中屡屡济困救乏,有力地展现了自己的治国才能,关中之地独占四塞之国易守难攻、天府之国物产富足的优势,是萧何得以施展才能的地理基础。无论秦统一天下、刘邦建汉,还是起步于关中的其它重大历史事件,均没有脱离这里"根本之地"的地理优势。


无疑,关中地区具有当然的"根本之地"应有的地理优势,但是,是否能够成为根本之地,自身拥有优势的同时,"立本者必审天下之势",这就意味着根本之地还需要具备相对于其它地方的比较优势。因此,讨论中国历史自西向东的空间进程,还必须考虑"天下"的地理。以战国时期为例,农业是传统社会的立国基础,商鞅以"武爵武任""粟爵粟任"为核心的变法,使不为山东列国看重的秦国一跃成为强国。这时的秦国完成统一天下之举,若只靠自身的地理优势,仅能做到守本,而起事则需要运用天下之势。如何运用天下之势,采取什么样的政治、军事谋略就成为关键性的因素。战国时期伴随秦人的崛起,两个立场不同的政治联盟相继出现,以苏秦为代表首倡合纵,继此之后,张仪再倡连横,所谓合纵即合众弱以攻一强,而连横则为事一强以攻众弱。结盟的对象与目的不同,结果也大有区别。加入合纵之中的盟国,抗秦只是其目的之一,更大的目标在于通过联盟获取自己渴望的利益,一致抗秦仅是暂时之举,内部争斗才是主流,故当时的谋士曾对山东国君说过这样的话:若两只野兽知道老虎逼近自己,绝不会再继续厮杀了,如今山东诸国的国君却没有意识到秦国威胁到自己,仍然互相争斗不止,且两败俱伤,连野兽的智力都不如。连横却不同,联盟的利益核心是秦国,无论盟友是否更移,而核心利益不会改变,因此当山东诸国"从散约败"之时,连横却始终存在,即秦国从来没有失去过追随者,且通过破坏对手的联合,将自己追随者的土地变成对手联盟的障碍,甚至借追随者之力达到削弱对手力量的目的,《战国策》中名为《秦使赵攻魏》的篇目讲的就是这样的事情。政治之外,面对历史上曾经存在过的合纵、连横这两个联盟,我们需要关注的是地理。由于利益的基点不同,合纵试图将隶属于不同政治实体的土地与资源整合为一个联盟并不成功,而连横利用秦国的追随者破坏合纵,且在远离本土的地方赢得一小块"插花地",无疑这在政治上是成功的,但军事上仅仅阻挡了合纵的实现,而没有获得对于秦国国力实质性的补充。张仪之后,又一位魏国谋士———范雎来到秦国,他提出了"远交近攻"之策,正是范雎的谋略为秦国赢得了统一,赢得了从关中本土到整个山东地区土地相联、人民所属的结果。
范睢针对秦昭王攻齐这一举措指出,"越韩、魏而攻强齐,非计也。少出师则不足以伤齐;多之则害于秦"。且远攻即使成功,土地却不能与自己本土联为一体,反而肥了别国。"王不如远交而近攻,得寸则王之寸,得尺亦王之尺也"。战争的目的在于削弱对手的有生力量并强化自身,远交近攻即为实现"得寸则王之寸""得尺亦王之尺"的目的,秦人远交齐、楚,近攻三晋的同时,也使自己国土从关中伸向韩、魏、赵三国。从地理视角审度,秦人的远交近攻不仅仅是国土的扩展,而且还将自己的地理屏障推至太行山一线。山川是大地上的脊梁,也是用于军事防御的屏障。秦人立足于西部,以关中作为"根本之地",面向山东,其外围就是太行山与豫西山地。太行山与豫西山地既是当代地理学界定东西部的界线,也是古代东西抗衡的战略重地。太行山在三晋土地上,不但成为关中地区的又一道军事屏障,且通过穿行于山中的道路沟通东部平原地带,这样的地理形势成功地保证了秦人走出西部,赢得东部乃至于天下。


具有根据地特征的关中,不仅成就了秦人统一天下的大业,而且在东西交锋中始终发挥着重要作用。此前周武王灭商,此后北周灭北齐,不同历史时期的王朝政治固然有别,但关中的地理优势却始终是促成这些历史事件不能被忽略的因素。因此,在中国历史早期的大地上,画出自西向东的这一笔,起笔之处就在关中。


东西之间的军事较量中,支撑西部赢得成功的因素在于关中的地理优势,但在历史的发展中,出于国家战略需要,西部的地理核心区也在变化。战国时期山东、山西之界在于崤山,《战国策》中屡屡提及的山东均位于崤山以东。汉武帝时期推行"广关"政策,将关中的传统空间向四方扩展,通过这一举措,汉武帝元鼎年间,大关中区域东界,由以临晋关为标志的黄河一线,向东推进至太行山一线。这次广关之后,太行山是否成为界定东西的分界?《汉书》中的一段记载对于了解这一问题十分有意义:"(汉成帝阳朔二年)秋,关东大水,流民欲入函谷、天井、壶口、五阮关者,勿苛留。"【20】此时的函谷关已从今河南灵宝市东迁至新安县,而天井、壶口、五阮关均位于太行山上,战国时期界分关东、关西,山东、山西依凭函谷关、崤山,汉代则移向函谷新关与太行山构成的界限。这一界分山东、山西的地理界限就此形成,并为后世继承。宋人文谠为唐人韩愈诗句"衔命山东抚乱师"作注曰:"自太行而东皆谓之山东"。即太行山为山东、山西之界。然而北宋苏轼诗句"半掩落日先黄昏,削成山东二百郡",后人作注时,山东、山西又有了新的理念:"古所谓山东,乃今之河北晋地是也。今所谓山东,乃古之齐地,青、齐是也。"这是说唐代山东尚指太行山以东河北一带,而时至南宋与金南北对峙时期则已向东推至青、齐之地,即今山东。


凭借函谷旧关(今河南省灵宝市)界分关东、关西或山东、山西,是以关中为根本之地突出军事战略的结果,而以函谷新关(今河南新安县)与太行山划分山东、山西则更多考虑的是政治控制,至宋、金时期山东东退至青、齐之地,则既失战略根本之地又失政治控制之意,成为与"山东"地理内涵无关的行政单元,这就是从金代设立山东东路、山东西路两个以山东为名的一级行政区,至明清两代山东布政使司以及今天山东省的由来。


从国家战略分析,作为西部地理核心区的关中,出于王朝政治的需要而成为都城所在,但也随着国都在整个黄河中下游地区经历着西安、洛阳、开封自西向东的变化,而逐渐失去了根本之地的功能。随着整个黄河中下游地区渐成一统,山东、山西仅以行政区名称相属,而无当年东西鼎足相峙之势。


回顾中国历史时期从西向东的政治空间与战略进程,经周、秦、汉、唐历代对于黄河流域的经营与战略谋划,黄河流域早已走出依托根本之地赢得政权的时代,不仅政治中心在整个黄河中下游经历着自西向东的变化,且这一时期伴随长江流域地位的不断提升,"十"字中由北向南的那一笔开始越来越浓重。


从北向南的人口流动与军事交锋


大约从三国至南北朝时期开始,刻画在中国大地上的"十"字逐渐转向从北向南的这一笔,推动这一战略空间转变的力量仍是土地与生存空间。谋求土地与生存空间是人类始终追求的目标,且人类在追求这一目标的过程中从未离开过武力争雄,尽管无法找出南北之间军事交锋确切的起始时间,但依托黄河流域、长江流域形成北、南两大政治地域却是在三国至南北朝时期。基于北、南两条大河的地域空间与经济基础,在政治力量的推动下,不仅北方移民不断迁入南方,而且南北之间的军事交锋也频繁出现在历史舞台上。


自西晋末年"永嘉之乱",晋元帝率中原衣冠士族以及百姓南渡,形成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北方人口大规模南迁。继此之后,唐天宝年间"安史之乱"、北宋末年"靖康之难",又导致北方人口第二次、第三次大规模南迁。这一系列人口南迁导致的最直接结果是农业土地的拓展。虽说长江流域原始农业起步并不晚于黄河流域,但进入传统农业阶段,由于劳动力缺乏,长江流域的落后性越来越明显。人口南迁在为南方带来大量劳动力的同时,不仅促使该地农田面积扩大,而且不断推动中国古代经济重心南移。
人口南迁引发农业生产空间变化的同时,也导致政治格局改变。政治中心或政权中心依凭的不只是政治与军事力量,经济的支撑作用更为重要。秦汉时期中国古代经济重心位于黄河流域,政权也以此为依托将政治中心———国都设置在这里;伴随南方农田的开辟,长江流域为政权的设置提供了越来越具优势的经济基础,于是自三国时期孙吴政权之后至南北朝,也被称为六朝时期,先后有6个政权依托长江下游的经济基础将政治中心确立在这里。南北并存的政权因北方人南下迁移而形成,又在人口继续南下的推动中由对峙走向战争。


战争的双方,均存在必须保全的政治中心以及远离核心区的战场。决定战场的位置在于双方军事实力的较量,也与地理形势密切相关。历史上南北之间的战事,主要发生在秦岭至长江一线,或秦岭、淮河一线。其中从三国时期蜀汉、曹魏之间以秦岭为战场的征战,至孙吴与曹魏之间以长江为界限的交锋,南北之间的交战地点沿秦岭至长江一线展开。东晋、南北朝时期,在西部,北方政权或维持在秦岭,或一度跨越秦岭进入汉中或川西一带;在东部,则向北伸向淮河流域。南北朝之后,中国再次陷入南北分裂是五代十国以及宋金时期,时代不同,南北政权对峙在秦岭、淮河一线的事实却没有改变。南北对峙,不仅在中国大地上屡次描绘了"十"字中自北向南的这一笔,而且将南北征战之地清晰地刻画在秦岭乃至江淮地带。当代地理学表明,秦岭———淮河一线是中国南北方的地理分界线,这里包含着年降雨量800毫米等值线、1月份0℃等温线、亚热带和暖温带分界等一系列重要地理界限,难道早在千余年前人们已经意识到这样的地理差异,并用以界分彼此吗?事实上并非如此。


山河均是大地上的界限或障碍,南北战线西端与东段的地貌并不相同。西端为秦岭,这条山脉西起甘肃南部,经陕西南部东至湖北、河南西部,长约1500公里,海拔多在1500至2500米,主峰太白山(陕西省宝鸡市太白县境内)海拔3771.2米。秦岭的地理特征使其在古代的交通技术与作战条件下,自然成为南北之间的障碍,因此历史上但凡南北之间交战,南北双方均难以逾越这道山脉,于是秦岭各条山口构成的道路与关隘均成为战场。南北交战的东段从山地进入平原,分布


结在淮河一线,即淮河最终成为政治、军事上的南北之界。探究其中的原因,决定战线推移的是能够支撑政权存在的经济基础与地理空间,黄河、长江所代表的区域具备独立支撑政权的地理基础,而淮河流域却没有这种条件。


先秦时期出现了江、河、淮、济"四渎"的理念,古人认为"渎,独也。各独出其所而入海也",所谓"四渎"即四条独流入海的江河。淮河跻身"四渎"之中,在古人观念中有着与黄河、长江同样尊贵的地位,但从史前时期开始,无论文化序列还是经济发展进程,淮河流域均与其它江河流域不同,总的来看,这一地区经历了从文化独立性到经济边缘性的变化历程,正是这一变化历程导致南北之间的战线从长江一线转向淮河一线。


史前时期淮河流域重要考古文化类型为青莲岗文化,主要分布在山东省中、南部和江苏省北部汶、泗、沂、沭诸水与淮河交汇地区,中心在淮河下游平原。青莲岗文化与仰韶文化基本形成各自独立的空间分布局面,前者分布在以淮河下游为中心的东部地区,后者则分布在以豫西、关中为中心的黄河中游及其毗邻地区。青莲岗文化不仅有独立的分布空间,而且具有独立的文化特征,这说明淮河流域有着不同于黄河中游的文明历程。西周时期,淮河流域文化的独立性更为明显,西周初期武王、周公两次大规模分封诸侯,诸侯受封地从晋南、豫北、豫中向东方延伸至今山东境内齐、鲁等国。分封除展示了西周政治控制的基本范围之外,也表明了异己势力的区域;分布在淮河中下游地区的土著与部分东夷结合,组成被中原称为淮夷的文化人群,不仅属于独立于西周政治控制之外的重要势力,也保持了其文化的独立性。
在历史早期,淮河流域能够保持文化的独立性与该地的地理环境相关。清人胡渭《禹贡锥指》认为,"淮南北近海之地,皆为淮夷",与淮夷相关,《禹贡》徐州贡物中有"淮夷蠙珠暨鱼",胡渭引"正义曰:蠙是蚌之别名,此蠙出珠,遂以蠙为珠名"。将蠙珠与鱼作为贡物,说明淮夷是一处水环境十分突出的地方,《禹贡》用壤、坟、涂泥将九州土壤归为三类,三类土壤代表的环境完全不同,壤所在地为农业生产比较容易利用的区域;坟为下湿之地;涂泥则属于典型的水乡环境。淮夷所在淮河流域不同于黄河中下游地区,这是一个以涂泥为主,渔猎占主导地位的区域。地理环境的差异性是一个独立的文化人群立足的基础,以黄河中游为核心的中原王朝对于淮河流域进行政治、军事征服的同时,还需要较长时间去适应其生存环境,也许正因如此,淮河流域得以在相当长时段保持文化的独立性与空间的完整性。


淮河流域失去文化独立性走向经济边缘性与黄河、长江两大流域的发展相关。伴随黄河中下游地区的发展,中原政权南向发展中将控制范围逐渐从黄河流域延伸至淮河流域。淮河流域被纳入中原势力范围的初期,在空间上处于中原政权政治、经济、文化的边缘区,以后中原政权若继续依照淮河流域、长江流域自北向南,完成政治扩展历程,那么淮河流域将逐渐从边缘变为腹心,但这样的空间发展至春秋时期中断了,崛起于长江流域的楚国、吴国挡住了中原政权南下的步伐。楚国核心在长江中游,吴国核心在长江下游,春秋战国时期两国先后向北发展,且楚国势力北向发展中一度将政治、经济核心转向淮河流域,尤其战国后期楚都迁陈、迁寿春对于沿淮地带发展起了重要的推动作用。但这样的时段并不占主流,多数时期淮河流域也同样成为长江流域政权的边缘。


至秦汉两朝,在统一帝国之下,淮河流域边缘化的特点有所淡化,但汉武帝元光年间"河决于瓠子,东南注钜野,通于淮、泗",此次黄河决口泛滥20余年;新莽时期"河决魏郡,泛清河以东数郡",这就是为后人所认定的黄河第二次重大改道,此次河水夺淮泛滥达60年,黄河数次决口,长期泛滥于淮河流域,不仅中断了这一地区农业发展进程,而且再次强化了其边缘区特征,黄泛区的存在虽然不能改变淮河流域介于江、河之间的地理位置,但自然灾害却使这里成为农业生产缺乏连续性的区域。


在两汉时期,中国经济重心仍位于黄河中下游地区,三国两晋南北朝时期黄河、长江流域政治上的对立,不仅为长江下游的经济崛起创造了机会,而且使长江流域经济区的开发越过淮河流域,直接进入南方亚热带的地理环境中。随着唐宋时期中国经济重心转向长江下游地区,淮河流域边缘性的地位基本成型。北方黄河流域历代都是整个国家的政治重心,长江下游平原地带则具有经济重心的地位,淮河流域处于南北地区之交,介于政治与经济重心之间,其边缘性不仅越来越突出,而且对于江、河两大区域的依赖性也越来越明显。正因如此,不仅秦汉以后淮河流域没有成为任何一类政权的都城所在,而且至清代,在新的行政区划中,其流域的完整性也不再保持,而是分属于江苏、安徽、山东、河南四省。


淮河流域的南北两侧与长江、黄河都没有完整的分水岭,流域整体呈自西北向东南倾斜的地势,上游有桐柏山脉、大别山脉以及伏牛山脉构成江淮、河淮的分水岭;中下游地区处于平原,没有自然地物界分江淮、河淮,平原上较高的地物为河流两岸的人工堤,如黄河南岸大堤为河淮之间的分水岭,大别山以东岗丘连绵,向东北延伸至洪泽湖以南,高程一般在50—100米左右,洪泽湖以南人工堤再次发挥江淮分水岭的作用。淮河流域不具备明显的地理边界条件,其若作为政治空间,几乎没有可以依凭的天然屏障,这样的地理形势不仅不具备古代中国人所强调的形胜理念,而且失去了自身的独立性。淮河流域北部与黄河连为一体,南部则与长江连为一体,因此无论黄河还是长江都可将其看作本流域的自然延伸部分,后代地理学家用淮河界分南北,事实上淮河流域属于真正的不南不北之地。


不南不北的地域特征,使淮河流域成为南北交战时期双方共同的战场,以黄河、长江流域各自为中心的地区,不仅在地理上构成两大区域,政治上也往往成为两大集团,每当南北政治集团分裂时,交战地自然在淮河流域这一不南不北的区域。正因淮河并非独立地理区域的特点,在政治与军事上自然出现"南得淮则足以拒北,北得淮则南不可复保"即长江、黄河流域互相以淮为屏障的结果。明末清初人顾祖禹著《读史方舆纪要》,历数江淮地理与战守关系。总结顾祖禹引述各个事例,大凡归为两类:三国时期孙吴与曹魏以江为界,孙吴未经营淮河流域,曹魏邓艾却在此屯田驻守,最终魏胜而吴亡;而东晋南朝乃至于五代十国时期的吴国,均拥有淮地,因此得以长久与北方政权抗衡。其中,东晋与前秦淝水之战、五代十国时期杨行密与朱全忠清口之役,这些以少胜多的战例,关键也都在于获胜方控制了淮河的关要地带。


若从黄河与长江两大流域经济发展进程分析,在长江流域建立政权的孙吴时期,仅是这一流域农业开发的初期,其政权尚没有能力治江又理淮,而此时的淮河流域既是黄河流域的延伸地带,也是军事上的屏障;随着北方人南下数量的增加,与移民自北向南迁移路径对应,东晋、南朝时期江淮联为一体,淮河流域成为长江流域的延伸部分,于是南方政权不但得以保存,且在南北军事交锋中屡获胜利。


回顾历史,无论河淮相连,还是江淮并属,仅就地理而言,淮河流域毫无争议地处于四战之地,南北之间的军事交锋不在于河,也不在于江,只在于淮。淮河流域的归属,几乎成为天下谁有的关键。尽管中国古代历史上,南北之间的战事不只限于秦岭、淮河一线,但必须承认这里留下"十"字中自北向南最浓的一笔。


长城的地理学意义


作为大战略的组成部分,中国古代历史空间进程从农耕区伸向非农耕区,最初几乎完全被动,中原王朝面对来自西北、东北方向的军事压力,均以防御为主,从汉武帝时期开始以守土为要旨主动出击,在此后约2000年的历史中,伴随中原王朝国力的盛衰,被动与主动相互交替,攻防的起点与落点均处于中国北方农牧交错带。围绕中国北方农牧交错带的疆土伸缩,结束于清朝前期,康、雍、乾时期清政府对西北军事的成功,使农耕区以外的草原、森林、沙漠被稳定地纳入中央政权管辖范围之内,为泱泱大国奠定了基本版图。


中国北方农牧交错带与明长城几乎处于相同的位置,而农牧交错带不仅是农田与草原两种不同环境的过渡地带,也是农耕与游牧两种经济生活方式的结合部。历史上,在这一地带发生的战事中,双方的交战不同于农耕区内部东西、南北之间的争夺,而属于农耕民族与草原民族之间的军事争锋。民族的分异,首先体现在依赖自然环境而建立的经济生活方式上,其后才是习俗与宗教方面。农耕区的西北、东北先后成为匈奴、氐、羌、柔然、突厥、回纥、薛延陀、沙陀、吐谷浑、党项、蒙古以及濊貊、肃慎、挹娄、夫余、乌桓、鲜卑、室韦、库莫奚、豆莫娄、乌洛侯、地豆干、勿吉、奚、契丹、靺鞨、女真、满等非农业民族或部族的活动区域,这些民族与农耕民族之间的军事争锋,与地质力学提出的北北东向、北北西向两大构造体系营造的山脉走向以及应力方向十分相似,无论出击者还是还击者的来向与去向,均在西北、东北之中,而长城即横亘在农耕区的北边。


长城是中国历史上一项伟大的工程,就像它脚下的土地一样,无论为人知与不知,当你走进它的时候,其深厚的历史永远有着磁铁一样的吸引力,令人驻足、深思。20世纪30年代美国学者欧文·拉铁摩尔名为《Inner Asian Frontiers of China》的著作问世,这是一部围绕长城讲述中国北方边地的著作。拉铁摩尔的著作出版不久即被译成中文,最早的译本诞生于20世纪40年代,译者为赵敏求,这一译本的书名为《中国的边疆》;2005年唐晓峰的译本出版,书名为《中国的亚洲内陆边疆》。无论哪种译法或原著的本名,均没有离开"中国的边疆"这样一个主题。一部以长城为核心的著作,为什么会以中国的边疆相冠?拉铁摩尔的立意非常清晰,长城南北有着完全不同的自然环境与人文风貌,长城以南有密集的人口、适宜耕种的农田;长城以北人口稀少、草原荒漠之上民生系之以畜牧业,长城则是两者之间的过渡带。此处拉铁摩尔话语之中的"中国"并非主权国家的中国,而是手持农耕生产方式的汉民族所在区域,"长城内各地即所谓'中国本部',包括清初18省",正因如此,以长城为边疆也并非国家的边疆,而是种植业生产区域的界限,或农耕民族政权的边界,这一界限以北即长城外还有东北、蒙古草原、新疆以及青藏高原这些属于中国的土地。


长城坐落在农田与草原的过渡地带,拉铁摩尔文中提到长城"是环境分界线上社会影响的产物",他没有说明这是什么性质的环境分界线,在当代中国年降雨量分布图上,400毫米年降雨量等值线东段与明长城走向惊人的相似,这说明,正是降水这一制约种植业的关键因素决定了长城所在位置拥有过渡地带的特征。


400毫米年降雨量等值线是农耕生产对于水资源需求的底线,这条年降雨量线以东为半湿润区,以西为半干旱区,两个不同性质的环境地带,在雨量因素的制约下,不仅表现出农田与草原、荒漠的差异,同时也造就了农民与牧民的区别。长城界分农、牧,而自己却身处真正的过渡地带,这里既不属于农耕民族,也不属于非农耕民族,无论人们的经济生活方式还是社会风貌,均具备明显的农牧兼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特征。


在这样的地带修筑长城,从战国时期直到明代陆陆续续延续2000多年,目的是什么?对于这一问题的讨论,学界已经留下了许多话题,传统且主流的观点认为,长城为抵御北方草原游牧民族南下的军事屏障,拉铁摩尔则认为长城是国家稳定边疆的一种努力,被用以限制汉族的活动范围,并隔绝草原民族。汉族与少数民族起源均在上古时期,文化同样久远,只是因各地的自然资源不同,在文化上表现出差异。长城坐落在环境过渡地带,几乎是在战国至秦代农耕民族的空间推移中完成,汉族向草原发展,他们所取得的每一个区域,都会通过汉化将少数民族改变为汉族,而在这些被汉化的少数民族背后才是真正的戎狄。从这一角度而言,汉人与真正的少数民族之间的边界北移了,且最终确定了作为过渡地带——长城的位置。因此在农业社会与草原社会的关系史中,主要是农业社会限定了草原社会,而不是草原社会"扰乱"了农业社会。若站在完整的长城地带以历史角度审度拉铁摩尔的观点,不难看出,这仅是长城位置确定之初的一幕,此后长城脚下上演了以"武戏"为主的种种剧目,且武力争锋的主要来向为自外向内,另一位美国学者巴菲尔德《危险的边疆——游牧帝国与中国》书写了其中的主角与重要的几幕。


拉铁摩尔的观点抓住了将长城修建在农牧过渡地带的决定力量来自于农耕民族这一关键之处,汉民族的活动范围决定于农耕生产的适应环境,因此长城的位置既是汉民族以及被汉化的少数民族依托农耕生产定居的底线,也是农耕生产的底线。汉民族试图用长城这一人为的工程挡住北方民族南下的马队,但历史证明,长城的出现并没有真正终止农、牧两种力量的较量。自战国至秦汉时期匈奴人带着草原民族特有的雄豪,跃然于中国历史文献记载之中,此后乌桓、鲜卑、柔然、羌、氐、吐谷浑、突厥、回纥、吐蕃、铁勒、契丹、女真、蒙古、满人……,这些来自于长城以外,活动在草原上、森林中的非农业民族,倏忽之间来到长城之下,又旋即而去,不仅将金戈铁马、烽火狼烟留在塞上,而且也为后人留下许多思考,历史时期长城地带的战事究竟是土地之争还是民族之争?


农耕民族与非农耕民族立足于不同的环境之中,自身的生产品不同,固然均能自给,但对方的物质创造仍然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尤其非农业民族对农耕文明积累的各类财富需求更强烈。对此巴菲尔德在其著作中如此书写:


在一个农业社会中,统治者的权利最终建立在对日渐积累的剩余粮食的控制之上


……草原统治者则处于不稳定的状况之中,因为草原经济建立在粗放且高度流动的游牧生活方式这一基础之上,游牧财富无法有效地集中或贮存……这些内部的脆弱性迫使那些成功的游牧国家统治者建立一种更为安全的经济基础。在内陆亚洲,通过从草原外部获取资源并为游牧国家提供资金的方式实现。匈奴帝国政府将游牧部落组织为一个统一力量,被单于用来从中原攫取商品与贸易利益。在战时,单于发动突袭,为他的追随者和匈奴国家提供战利品。在和平时期,单于扮演了中原与草原之间中介者的角色,进行贸易,并通过贵族制度对汉地物资加以再分配。通过从草原外部攫取资源,匈奴国家获得了其他政权所未曾获得过的稳定性。


巴菲尔德在论述中用"外部边界战略"概括了匈奴之后,长城以外其他非农耕民族南下动机的一致性,显然这一动机与资源索取、物资需求相关。但在长城内外的战事中,出击的一方并非仅来自于非农耕民族。面对草原民族的南下,经营定居生活的中原王朝最初并无力出击,长城即成为其战略守势的产物,当历史进入西汉中期,汉武帝"图制匈奴,患其兼从西国结党南羌",乃设置河西四郡,"开玉门通西域,以断匈奴右臂,隔绝南羌、月氏",如此举措,导致"单于失援,由是远遁,而幕南无王庭"。汉武帝的战略在于断匈奴右臂以绝其援,此后唐王朝乃至于清朝更是在拥有草原并阻遏草原骑兵南下的同时,实现版图的扩展及其雄伟的政治战略。经过近2000年的努力,如法国学者格鲁塞所言,只有至乾隆年间才最终将大清帝国的版图稳定地扩展至亚洲西部山地与草原的边界,并实现了"农耕地区对草原的还击"。


显然,长城所在之地年降雨量400毫米的地理环境,决定了这里首先成为农耕民族守疆保土的底线,然后成为农牧双方交锋的战场,鲜卑、匈奴、氐、羯、羌、契丹、女真、蒙古、满等民族曾南下突破这条界限,在农耕区建立过政权,固然中原王朝也曾时断时续将权杖伸向草原,但最终越过400毫米等降雨量线,将田园与草原统为一体的却是来自东北森林草原地带的满人,这发生于清初康熙、雍正、乾隆时代。


发生在中国大地上的历史空间进程以及那些战略与战事早已远去,无论从西向东、从北向南,还是自西北、东北向中原,中国古代历史空间进程的基本轨迹表明,地理不仅直接作用于战略、战事,而且导致政治、军事、经济因素重新组合,地理不仅是展现历史的舞台,也是推动历史的基础。而真正的地理既可以显山露水,也可以蕴藏在人们生产活动的摸索之中,长城恰处于年降雨量400毫米等值线区域即是如此。把握地理之根本,将其运用于战略之中,不仅可克敌制胜,亦能成就宏基伟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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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nday, December 18, 2017

The Case Against Reading Everything


The Case Against Reading Everything

Writing instructors preach exposure to different voices and styles. They are wrong
Dec. 13, 2017



The clichés that writers often share—"show, don't tell," "write what you know"—are harmless enough. Like popcorn, they cut a light and fluffy figure and probably got their start as a kernel of truth. Plus, everybody knows not to take them too seriously. When a writer urges you to "write every day" or "always keep a notebook," you can safely assume that plenty of first-rate talents have broken with these bromides.
But there's one tip that doesn't seem optional, one tip that's practically scripture, as if hunter-gatherers discovered it on clay tablets long ago and transmitted it, via oral tradition, down to your MFA instructor. "Read widely," says Joyce Carol Oates. "Read widely," says Stephen King. "Read widely," says the Google hive mind in deafening, choral unison.
What does "read widely" mean? Perhaps it speaks to the importance of a balanced diet—a comedy of manners today, a concrete poem tomorrow. Or maybe it means toggling fashionably between high and low, between Mina Loy poems and Mini-Wheats boxes. Or maybe it means testing a spectrum of texts, like paint chips, against your monochromatic taste. Or expanding your bandwidth just enough to capture some pirate-radio clamour—to touch the fringe of something fringey and count yourself catholic. As injunctions go, "read widely" goes pretty wide.
Which is part of the problem. At its most obnoxious, the command to "read widely" reflects the more-is-more ethos that courses, like an energy drink, through our literary culture. My Twitter feed is full of writers and critics who relentlessly strive to be up on their field, logging every literary debut like librarians, returning from writing conferences with shareable JPEGs of their book-engorged tote bags, or lighting out for yet another reading, the stacks on the book table like some mountain range, the promise of a horizon. Here's hapless omnivore Aleksandar Hemon, a novelist and critic who will eat anything: "I read compulsively—preferably a book of my choice, but anything would do. I've read, with great interest, nutritional information on cereal boxes. I regularly read wedding announcements in the New York Tim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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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me real talk: most writing isn't worth consuming. That includes cereal boxes and New York Times wedding announcements. More real talk: most people urging you to read widely probably have a hard time ranging outside their comfort zones. There's no doubt that, in the political realm, we need more connection with those we disagree with. But for the most part, "read widely" belongs to a class of expression that's good to be heard saying (as in: we need "more dialogue" or we need "to have a national conversation about sheet cake"). In my experience, only a minority of writers like to chase their Leslie Jamison with some Conrad Black, or their Yvor Winters with some Roxane Gay. Many can barely metabolize a Stephen Marche tweet without declaring a stomach ache, and Marche is a reasonable guy who can write a good sentence.
The real problem with telling young writers to fan out across genres and forms is that it doesn't help them find a voice. If anything, it's antivoice. Learning the craft of writing isn't about hopping texts like hyperlinks. It's about devotion and obsession. It's about lingering too long in some beloved book's language, about steeping yourself in someone else's style until your consciousness changes colour. It's Tolkien phases and Plath crushes. It's going embarrassingly, unfashionably all in. (And, eventually, all out.)
To read widely—to flit from book to book, writer to writer—is to flaunt an open mind while never stopping long enough to fill it up. Consider instead what Chris Wiman, the previous editor of Poetry magazine, said about the consumption of poetry: "Seamus Heaney has noted that if a person has a single poem in his head, one that he returns to and through which, even in small ways, he understands his life better, this constitutes a devotion to the art. It is enough." Devotion to art, in other words, is a devotion to individual works—and not many, at that.
The most useful writing advice, like a doctor's script, is always specific. It doesn't widen, it narrows. "Those sentences that begin with the word 'Although,'" writes Joseph Epstein, "or those sentences requiring a 'however' somewhere in their middle, are almost always dead on arrival." That's thrillingly precise. So, too, is critic Stephen Metcalf's urgent warning to avoid overuse of em dashes and, especially, semicolons. Epstein and Metcalf, in other words, aren't giving permission. They are shutting down otherwise tempting avenues. The greatest teachers I ever had always held firm opinions about the books you should bother with and about how to read and write. You didn't have to agree with them to be energized by the charge they threw off. The charge was the point.
The call to "read widely" is a failure to make judgments. It disperses our attention across an ever-increasing black hole of mostly undeserving books. Whatever else you do, you should not be reading the many, many new releases of middling poetry and fiction that will be vying for your attention over the next year or so out of some obligation to submit your ear to a variety of voices. Leave that to the editors of Canada's few newspaper book sections, which often resemble arm's-length marketing departments for publishers. Leave that to the dubious figure of the "arts journalist."
Instead, shutter your ear against mediocrity. To fall in love with language, don't fan out. Fall down a rabbit hole. Cynthia Ozick wanted to be Henry James. Nicholson Baker has a whole book about his obsession with John Updike. For a period in high school, all I could countenance was David Foster Wallace. Before that, William Gibson. Lately, I've found myself falling into an Alan Furst phase. This doesn't mean I plan to seek out other writers of historical thrillers. They aren't Furst, after all. There isn't any more room in that rabbit hole. As UK critic and poet Michael Hofmann puts 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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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th one's likes and the basis on which one likes them can only be exceptions. They are personal, they are absolute, and they are nonnegotiable. And there are not very many of them. They even preclude, at times, the least curiosity or desire to add to their number.
If you want to become a writer, here's my advice: bury yourself in an enthusiasm until it becomes oppressive, then tunnel your way clear of it. Repe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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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iday, December 8, 2017

张治 | 钱锺书的佛典笔记及其修辞比较研究


张治 | 钱锺书的佛典笔记及其修辞比较研究

2017-12-08 张治 论文衡史 论文衡史

《钱锺书手稿集·中文笔记》,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

编者按

  钱锺书对佛教典籍涉猎广播,相关论说多散见其未刊笔记中。张治博士以《钱锺书手稿集·中文笔记》、《容安馆札记》为基本文献,旁证以《管锥编》等著述,系统梳理钱锺书佛典笔记中的艺文见解与修辞论述,特别是从中勾勒出钱锺书的翻译思想及其流变,尤为重要。论文探源索隐,条分缕析,洵为采铜于山之作。

钱锺书的佛典笔记及其修辞比较研究

张治

摘要:"二西"之一的释教经籍,乃是钱锺书沟通中西思想文化之修辞与观念的重要研究对象。他广涉内典要籍,多次通读佛藏,其宗旨主要在于扩大"文学"的范围,将一切人类精神思想活动均视为文学研究理应关照的对象。从近年刊布的《钱锺书手稿集·中文笔记》清算其阅读史中涉及佛典的内容,这尤其集中表现为与欧美文学和中国传统古典文学所进行的修辞比较,与钱锺书本人对中国思想文化发展脉络里若干重要问题的思考,以及他本人的治心绪皆密切相关。《容安馆札记》作为著作的准备草稿,保留了大量建立在文本阅读基础上的综合讨论,将其与《管锥编》进行比较,可以看到钱锺书读佛典认识上的发展演进;尚有若干散论遗说,属于他未刊著作中的重要线索。

在讨论钱锺书的学术成就时,对其著作中体现出的博览通识、融汇东西的文化视野,以及他专注于辞章上立意、拟象等文学功能这样一种相对狭窄的研究趣旨,须并重两端才能获得更为准确的认知。一般看来,钱锺书论学以修辞上的中西比较为主,兼顾心理学和社会学因素的考察。虽则读书范围极为宽阔,却是始终围绕固定的视角而展开。所谓"锥指管窥"(limited views),也就并非只是谦逊的话了[①]。于此而言,钱锺书读史传之书,也读宗教哲学著作,并非一种"跨学科"的研究路数,而是企图扩大"文学"的范围,将一切人类精神思想活动均视为文学研究理应关照的对象。他早年欲撰写一部中国文学史,曾说:

鄙见以为不如以文学之风格、思想之型式,与夫政治制度、社会状态,皆视为某种时代精神之表现,平行四出,异辙同源,彼此之间,初无先因后果之连谊,而相为映射阐发,正可由以窥见此种时代精神之特征……[②]

"政治制度"云云,假如指的是惯常所说的范畴,实则在钱锺书后来的学术论著中少有问津,但与所谓"社会状态"并列,可能指的是政治、宗教等一切社会习俗。而"思想之型式"方面,则令人想起他还有个未曾实现的计划:"我有时梦想着写一本讲哲学家的文学史"[③],也类似从修辞角度解读思想文献。

这种解读尤其可贵之处,在于完全建立在对中西文化传统里不同世代的经典著作细致认知上面。修辞比较的认知研究,展示关联、相通或是分歧、相异之处,自有其重要意义。如徐复观所说:"中国的文学史学,在什么地方站得住脚,在什么地方有问题,是要在大的较量之下才能开口的。"[④]中国自古以来与外界文化交流最重要的对象先后出现了两个,《谈艺录》开篇已经声称"颇采'二西'之书"[⑤]。除了"耶稣之'西'"(欧美),钱锺书对于"释迦之'西'"(印度)也是下过很多功夫的[⑥]。这个话题,30年前已有人论述,如张文江在为钱锺书作传时即指出,《管锥编》里作为枢纽的10部要籍,其中"《太平广记》的小说和《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的文章……包含了先秦以下乃至唐前千年间的思想内容,其中有西域佛教输入后引起的种种变化"[⑦]。而黄宝生也曾有这一话题的论文,对《管锥编》里涉及佛经与中国古典文学之关系的各种意见进行总结,从影响研究、平行研究和科际研究三方面进行了分述[⑧]。

钱锺书钻研宗教书籍,并不是深究于义理,而是着眼于文词上的构思和表现,关注的是表达手法上的高明独特之处。深入佛道二藏之学的潘雨廷,曾在与学生谈话时指出,钱读佛经有很大的局限性。在深研精神哲学的人看来,大经大法的文字里有对人可以产生力量的高妙思想,但这些信息未必为几度通读大藏经的钱锺书所接受:

问:钱锺书先生佛经等全读过,《管锥编》也引过《悟真篇》的句子,为什幺不注意实际指的内容呢,是否有意不谈?

先生言:读一遍句子和仔细研究是不同的。[⑨]

诗篇可作卜词,占卜之辞也"不害为诗"[⑩]。同理,佛教讲经用诗文小说形式,反之则佛经也可从文学角度进行审视。此前日本学者最先提起"佛教文学"这个说法时,定义为"以佛教精神为内容,有意识创作的文学作品"[11],实则陈义不高,所取范围既有限亦不足为重。能以文学之眼光看视佛经文献价值的,则有陈允吉、常任侠等学者勉力为之[12]。钱锺书虽无专书进行讨论,却时时亲入"铜山",披露了不少有用的资料。而近年刊布于世的《钱锺书手稿集》,尤其是《容安馆札记》和《中文笔记》部分,涉及内典范围甚广,从中可见已刊著作中涉及相关材料是如何逐渐积累的,另外,值得一提的还有未曾发表过的若干相关论说。钱锺书晚年本来存有《管锥》之"续编"及"外编"的写作计划,惜皆未成书,正可从这些笔记资料中看出一些有价值的线索。

商务印书馆陆续影印出版的《钱锺书手稿集》(2003—2016),共71册,分成《容安馆札记》3册(下简称《札记》)、《中文笔记》20 册和《外文笔记》48册(另附《外文笔记·总索引》1册)三个部分,《札记》记录的是钱锺书在1949-1974年间的日常论学心得,而后两者则包含了自20世纪30年代中期留学英国至1994年病危住院前的中外文读书笔记[13]。学界或以钱锺书著述及笔记中使用过的外语种类称述其治学的"多维度",实则读佛经的笔记里多处都以拉丁字母转写的方式,大量附记重要概念的梵语原文,尤以《法苑珠林》、《法华经》、《中论》、阿含部诸经为多[14],出现频度远超过《外文笔记》读古希腊作家所附的希腊文字。

读《法华经》笔记

在此,先从《钱锺书手稿集》的《中文笔记》20册中考察他读佛典的基础情况。从篇目来看,钱锺书是通读过大藏经的,这主要是指日本《大正新修大藏经》(简称《大正藏》)。根据《大正藏》的部册次第,将《中文笔记》具体抄录经目列表如下:

尚需说明几点:

其一,根据笔记的具体内容,有的经籍虽看似出现多遍笔记,但要么是断续的几段合为一遍,要么是第一遍笔记太简略,后来详读一遍,大体可认为存有笔记的,是翻阅两遍所下的功夫。

其二,有些部册笔记空白,并不代表钱锺书未曾涉猎,比如律部经籍见引于《管锥编》者,有《四分律》、《五分律》等。而第52册的《弘明集》、《广弘明集》,在《管锥编》勘订《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时经常用到;《鐔津文集》也见于书中。外教部经籍,在《管锥编》、《札记》中也找得到一些引文。

其三,钱锺书读某些佛典要籍,用的是另外的单行刻本。比如《中文笔记》第2册读《四十二章经》的笔记,用的就是湘潭叶氏观古堂汇刻宋真宗御注本(1902年)。作为最早的汉译佛经之一,《四十二章经》版本繁多,屡经改窜,有明以来佛藏用宋真宗注本,此本又以观古堂刻本最为完整,不同于流于俗间、多有失真的宋守遂注本[15]。再如《中文笔记》第10册《妙法莲华经文句记》30卷,署"智顗说、湛然述、灌顶记",也不是《大正藏》本,但涵盖了经疏部第34册里的重要内容,根据1961年钱锺书致巨赞法师信,可知他曾托朋友向达向其借阅"天台三大部",即《摩诃止观》、《法华文句》、《法华玄义》,《法华文句》正是湛然注《文句记》[16]。同属《中文笔记》第10册里的《维摩诘所说经》笔记,用的是僧肇注本,也不是《大正藏》里的10卷本形式。此外,史传部第50册里最重要的几种高僧传,《中文笔记》存有其他版本的笔记[17],于是也不用此册。

《中文笔记》里抄过的佛典或佛学要籍也有超出《大正藏》范围的,比如第2册《大佛顶首楞严经正脉疏》,为明交光真鉴所作,后世以为是截断众流的《楞严》新注。钱锺书眉批云:"首数卷判析六根与外物关系最微妙",赞其善辩。有意思的是,这番读书感受与他的人生经验发生契合。他读此书甚早,笔记写于1940年,当时方至湖南蓝田侍亲,心头又牵挂远在上海的妻女老小。读书笔记上录《遣闷》(即《遣愁》,《槐聚诗存》定为1940年作)一诗。其中谈到"口不能言"的愁闷情绪,又言喋喋多言的诗歌无法触及真实心境,正是从《楞严经》中所谓"但有言说,都无实义"而感发的。

此外,《中文笔记》第3册抄读的晁迥《法藏碎金录》、惠洪《石门文字禅》,第8册的《牧牛图颂》,第15册的《释氏蒙求》、《华严经疏钞悬谈》(唐释澄观撰)等,也不见于《大正藏》中。其中《石门文字禅》于释家撰述中以文章见长,日后钱锺书对此方面有更高明和更系统的评论。而澄观《悬谈》从实叉难陀《疏钞》化出,将最大部头的《华严经》删繁就简,故能与禅宗相应[18]。当然,在《大正藏》范围之外,所见最被钱锺书重视的佛典是《五灯会元》一书。《中文笔记》第14、15册有合之不足一过的摘录,其中言尚有某册笔记补充,并不见此20册中。

由上可知,钱锺书读大藏经,应该也不止于像潘雨廷所言,只是"读一遍句子"。既不止读过一次,也不止于《大正藏》。1980年代中期,时任中华书局编辑的张世林,曾受钱锺书嘱托,两次登门送新刊《中华大藏经》前10册供阅览:"不到两个礼拜,先生又通知我再将六至十册送去一阅。送去后,他指着前五册说,这些我已看完了,你拿回去吧。"并记钱锺书言,说他这是第四遍读佛藏了[19]。

《中文笔记》未涉及《大正藏》55册,"目录部"。《管锥编》论释道安《摩诃钵罗若波罗蜜经钞》时有一段文字勘校上的见解:

严氏辑自释藏"迹"[20],凡琮引此《序》中作"胡"字者,都已潜易为"梵",如"译胡"、"胡言",今为"译梵"、"梵语",琮明云:"旧唤彼方,总名胡国,安虽远识,未变常语"也。又如"圣必因时,时俗有易",今为"圣必因时俗有易",严氏案:"此二语有脱字";盖未参补。至琮引:"正当以不關异言,传令知会通耳",今为:"正当以不聞异言"云云,殊失义理。安力非削"胡"适"秦"、饰"文"灭"质"、求"巧"而"失实";若曰:"正因人不通异域之言,当达之使晓会而已";"關"如"交关"之"關","通"也,"传"如"传命"之"传",达也。[21]

文中"严氏"指严可均,"今为"云云,即《全晋文》所录释藏《出三藏记集》中的该篇;而"琮引",则是指"《高僧传》二集"彦琮传载《辩正论》所引文字。严可均用《出三藏记集》辑南北朝时期的佛教文章极多,钱锺书的札记和读佛藏的笔记中均只用严氏《全文》,而不提《出三藏记集》一书,但他显然是翻阅过《大正藏》第55册的,《札记》第743则读《全唐文》卷916景净《景教流行中国碑》时曾引过圆照《大唐贞元续开元释教录》[22]。他通常不理会版本校勘之业,此处因道安此文关系重大,必须进行说明,才细加辨证。《管锥编》"《焦氏易林》二"谈及禅宗话头里的"胡言汉语"一词时,指出胡汉的对呼如同今日之言"中外",再次引述了彦琮《辩正论》关于"胡本杂戎之胤,梵唯真圣之苗"的严格区别。接下来他根据历代正史和辟佛言论中并未遵从彦琮之分辩的情况,推翻了王国维在《西胡考》一文中认为唐人著书皆祖彦琮的观点。这都可以和上面的那段勘校意见相互发明[23]。

前揭黄宝生文中已列举了《管锥编》曾揭示的中国古典小说受佛经影响的例子,包括《大唐西域记》卷7记救命池节,经过《太平广记》几则故事,后启《绿野仙踪》第73回《守仙炉六友烧丹药》[24];《太平广记》卷445《杨叟》(出《宣室志》),"似本竺法护译《生经》第一○《鳖、猕猴经》而为孙行者比邱国剖心一节所自出"[25];还有《三宝太监西洋记》"描叙稠叠排比,全似佛经笔法,捣鬼吊诡诸事亦每出彼法经教典籍"[26]。有意思的是,钱锺书读佛典时趣味盎然,思维活跃,时时拈出各种不同性质书籍中的段落来"参话头"。《五灯会元》笔记的批注上多次提及"Catch 22",指美国小说家约瑟夫·海勒(Joseph Heller)所著小说《第二十二条军规》(1961年),这尚可猜想是"语语打破后壁"的禅宗公案和荒诞派小说家所暴露的日常世界秩序的危机能够互文(美国当代文学本就煞有介事地崇尚禅宗)。有时颇能引譬连类,如《出曜经》述鼠入酥瓶,饱不能出,批注上大下功夫,不仅引述同部典籍里的类似故事,还引了寒山诗"老鼠入饭瓮,虽饱难出头",接着又是古罗马诗人贺拉斯,又是法国古典主义作家拉封丹的寓言诗,又是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大诗人阿里奥斯托的讽刺诗,又是格林兄弟的"狼与狐"童话[27]。他读《生经》时想到了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摹仿薄伽丘《十日谈》非常成功的班戴洛(Matteo Bandello),其篇幅庞大的短篇故事集里有一篇和"舅甥经第十二"所记有很多雷同之处,此后又记起古希腊历史学之父希罗多德笔下还有另外一个版本,将洛布古典丛书本相关章节的英译文抄了几页。这些材料使他后来写成了那篇著名的比较文学论文,《一节历史掌故、一个宗教寓言、一篇小说》[28]。

读书笔记批注中时有活泼的或真实的人生感受。读《观佛三昧海经》时,"自有众生乐视如来"云云,批注居然是"余少时戏画《许眼变化图》略同此意",指的是钱锺书读书时给同学所作漫画,绘其见心爱女生屡送秋波之状[29]。

而在读《楞严》时,见经文云:

波斯匿王起立白佛……感言此身,死后断灭……我今此身,终从变灭……我观现前,念念迁谢,新新不住,如火成灰,渐渐消殒,殒亡不息,决知此身当从灭尽……我年二十虽号年少,颜貌已老初十岁时;三十之年又衰二十;于今六十又过于二;观五十时宛然强壮……其变宁唯一纪二纪,实为年变;岂唯年变,亦兼月化;何直月化,兼又日迁;沈思谛观刹那刹那,念念之间不得停住……

读《楞严经》笔记

批注非常简略:"余今年亦62(明港,1972年1月12日)"[30]。然而联系此时境遇,当能体会其中有极深之感慨[31]。

《札记》编号至802则,实则存留了792则,多由专门的某部书而展开;另有一些属于杂篇,分成若干互不关联的小节。还有少数几篇以某个话题进行议论,可能是某个文章初步构思的计划。比如第17则,开篇先说:

哲理玄微,说到无言,"如鸟飞虚空,无有足迹"(《大智度论》卷四十四《释句[义]品第十二》),则取譬于近,"如深渊驶水,得船可渡"(卷五十四《释天主品第二十七》)。[32]

就是从佛典里的阐说入手,提出取譬立喻对于哲理玄奥之处进行讨论的意义,下文比较不同文献里对于"立喻之道"的见解。这是一个比较简略的设想,后来《管锥编》言称"穷理析义,须资象喻"时,使用了这则札记的主要思路,材料大加剪裁,扩充论据,使得立论更为周全[33]。

通过《札记》和《管锥编》的对照,也可以看出钱锺书在使用这些佛教文献资料的一个认识过程。依据前引张文江意见,《管锥编》经由《太平广记》、《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二书关,注意到了佛教传入中国后引起思想文化上的种种变化。《太平广记》收的是"小说家言",《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则多为思想学术文献。卷帙繁多,梳理起来颇为不易。例如,《札记》第335则续读《全三国文》时,75处只评论了康僧会《安般守意经序》的"弹指之间,心九百六十转,一日一夕十三亿意"这句话;而在《管锥编》中,该卷被单独拈出的材料因作者僧俗不同而分为两节:前一节是阙名《曹瞒传》,后一节包括了支谦《法句经序》和康僧会《法镜经序》。《安般守意经序》的引文和相关比较被移到了"《列子张湛注》二"中[34]。钱锺书对《法句经序》可发挥之处产生兴趣[35],该条目的内容也在《札记》出现过,不过是第417则论《全晋文》卷160僧叡《思益经序》处所附,进入著作中地位得到提升。这个变化涉及对于翻译思想的认识过程,颇为重要,故在此联系相关几处内容略加论述。《管锥编》引《法句经序》的段落是:

仆初嫌其为词不雅。维祇难曰:"佛言依其义不用饰,取其法不以严,其传经者,令易晓勿失厥义,是则为善。"座中咸曰:老氏称"美言不信,信言不美"……"今传梵义,实宜径达。"因顺本旨,不加文饰。

随即指出,"严"当训作"庄严"之"严",与"饰"变文同意。并以严复"信达雅"说与上文进行比较,指出"三字皆已见此",进一步认为"信"(钱锺书解释为"依义旨以传,而能如风格以出")本身就包含了"达"和"雅"。大多人都能理解"雅"并不是靠增饰润色来完成的,却未必认识到"信"与"达"的关系。钱锺书心目中的"达而不信"者,类如林译小说;而言"未有不达而能信者",则矛头指向的是所谓"直译本"(la traduzione letterale),背后则是对鲁迅为代表的翻译思想的否定[36]。钱锺书欣赏翻译中的"化"境,又赞同"十九世纪末德国最大的希腊学家"维拉莫维茨—默伦多夫(Ulrich von Wilamowitz-Moellendorff)的名言"真正的翻译是灵魂转生"[37],皆可与此互相发明。历来论者涉及钱锺书由佛教文献阐发其翻译观时必引上面这段内容,但钱锺书还有一处更重要的意见,就是在"《全晋文》卷一五八"篇论释道安《摩诃钵罗若波罗蜜经钞序》提出的"五失本"、"三不易"[38]。

维拉莫维茨所言"真正之翻译乃灵魂转世"出处

目前检索《札记》各则,似不见钱锺书对这篇文字的注意。在《管锥编》中,这节讨论竟长达8页篇幅。其中特别强调:

按论"译梵为秦",有"五失本"、"三不易",吾国翻译术开宗明义,首推此篇;《全三国文》卷七五支谦《法句经序》仅发头角,《学记》所谓"开而弗达"。《高僧传》二集卷二《彦琮传》载琮"著《辩正论》,以垂翻译之式",所定"十条"、"八备",远不如安之扼要中肯也。

可谓是极高的评价。按支谦《法句经序》标示"信言不美,美言不信"的主"信"原则,具有时代意义。因为东汉末年佛教经籍系统入华,存在安世高、支娄迦谶译经的小乘、大乘两系,其中安世高再传而至康僧会,支娄迦谶再传而至支谦。支谦译经,由后世竺法护、鸠摩罗什等重译、补译而影响中国本土佛教流派的形成。康僧会的各篇《序》中则可看出重视大乘的转向。由此足见《管锥编》并论支谦、康僧会的意义[39]。故而《法句经序》虽然是"仅发头角",却是源头所在。至于彦琮的"十条"、"八备",在此之前也曾为钱锺书所重视,1965年,他寄赠厦门大学教授郑朝宗的诗中,有"好与严林争出手,十条八备策新功"句,就用此典[40]。

释道安一生重视般若诸经,《摩诃钵罗若波罗蜜经钞》乃大品《般若》之补译,同样是具有重要意义的[41]。《管锥编》论"五失本"其一,"梵语尽倒,而使似秦",指的是梵文语序和汉语不同。引道安另外几篇经序,说明"此'本'不失,便不成翻译",又记《高僧传》二集卷5《玄奘传之馀》所载前代译经起初服从梵文习惯而"倒写本文"、后来不得不"顺向此俗"[42]。"失本"之二:"梵经尚质,秦人好文,传可众心,非文不合",钱锺书连续引用八九种佛教文献,证明梵经本来也兼有文质,译者将梵文的质加以润色成文,或是将原作的文藻减损当作是质,都算"失本"。其中以鸠摩罗什《为僧叡论西方辞体》的"嚼饭与人"之喻最能道出翻译之难,这段引文也见于《札记》论僧叡《思益经序》处,尚有些重点不明;至《管锥编》则层次分明,且成为后文引用多种西学著作进行发挥的焦点。

而本来被简略处理的"五失本"的后三义,钱锺书认为"皆指译者之削繁删冗,求简明易了",似并无太多需要表述之处,惟引释道安《比丘大戒序》的"约不烦"一说。但《管锥编》在1980年代的两度增订,这里都增加了不少内容,比较佛经与先秦子书的说理繁简之分别。"约不烦"的尚简原则,让我们联想到钱锺书夫人杨绛后来提出的"点烦"的翻译观,后者虽说是取自《史通》,但与此处也是相通的[43]。

又,《管锥编》论《全晋文》卷164僧肇《答刘遗民》、《般若无知论》等:

吾国释子阐明彼法,义理密察而文词雅驯,当自肇始;慧远《明报应论》(辑入卷一六二)、《鸠摩罗什法师大乘大义》(未收)等尚举止生涩,后来如智顗、宗密,所撰亦未章妥句适。僧号能诗,代不乏人,僧文而工,余仅覩惠洪《石门文字禅》与圆至《牧潜集》;契嵩《镡津集》虽负盛名,殊苦犷率,强与洪、至成三参离耳。然此皆俗间世法文字,非宣析教义之作,《憨山老人梦游集》颇能横说竖说,顾又笔舌伧沓,不足以言文事。清辩滔滔,质文彬彬,远嗣僧肇者,《宗镜录》撰人释延寿其殆庶乎?

强调自僧肇开始,在阐释佛理方面有文学的讲求了,这是从上一代的翻译事业开展出自家论述的新局面。此卷及下卷将《肇论》各篇悉数收入,钱锺书引《太平御览》所收《洛阳伽蓝记》佚文,言僧肇将四论合为一卷,呈慧远阅,"大师叹仰不已",又呈刘遗民,叹曰"不意方袍,复有叔平"。钱锺书言"叔平"当作"平叔",是将其比作三国时期谈玄的领袖何晏,足见其文理深湛。"盖结合般若与老庄,亦佛教中国化之始也",而此后玄学不敌般若之学,渐趋消亡,佛学则进一步发展起来[44]。

钱锺书还以《全隋文》卷6炀帝《与释智顗书》三十五首为例,举出前后卷中炀帝还有致释氏书十九首,传世数量上超过了梁武帝(但后者有"浩汗巨篇")。智顗即智者大师,是天台宗"五时八教"之判教的创始人,亦可见中国佛教之兴,其中也得益于政治力量上的支持[45]。钱锺书称"佞佛帝王之富文采者,梁武、隋炀、南唐后主鼎足而三,胥亡国之君",而史家和小说家均未曾以此责炀帝。推究原因,或许正是台宗得隋王室之助而大盛后世所造成的。

此外,《管锥编》于严氏《全文》中对于刘勰《灭惑论》、甄鸾《笑道论》、僧勔《难道论》以及徐陵《天台山馆徐则法师碑》、阙名《中岳嵩阳寺碑》等也均有所留意,注重其中的释、道二教势力消长,与《札记》中存在的对《全唐文》相关内容的评说互相呼应(详见下文)。

《太平广记》自卷87至134为佛教故事,或实或幻,反映了宋初时候释教思想在中国被传播和被认知的整体情况。《管锥编》对这部分内容是从卷88"异僧二"《佛图澄》、卷89"异僧三"《鸠摩罗什》论起的。这两篇都见于《高僧传》,故而在《札记》第724则中只字未提。这里分别拈出,颇有深意。研究者曾谓佛图澄(及弟子道安)、鸠摩罗什(及弟子僧肇)在东晋十六国时期佛教入华过程中作用最大,而前者以神通、后者以传经,确立了后世佛教发展的两个基本途径[46]。因而钱锺书记图澄噀酒成雨的故事,将之与"道家自诩优为"者比较[47]。在《鸠摩罗什》一篇,钱锺书先指出《太平广记》删去《高僧传》所载什来华以前事,补录早年教师盘头达多所言"绩师空织"的譬喻,参照家喻户晓的安徒生童话《皇帝新衣》,谓结尾小儿的一语道破"转笔冷隽,释书所不办也"。按这篇讨论出自《札记》第691则杂篇"读牛津版安徒生童话集",页边补充了明末陈际泰自称"读西氏记"听来的"遮须国王之织"故事[48],钱锺书评论说:

所谓"西氏",当指耶稣教士,惜不得天主教旧译书一检之,此又安徒生所自出耳。

但到《管锥编》里就改口了:"'西氏记'疑即指《鸠摩罗什传》,陈氏加以渲染耳。"其下就发了那番"近世学者"时常张冠李戴、混淆"二西"的论说[49]。但安徒生这篇童话的确另有所本,出自西班牙文艺复兴的前驱作家堂胡安·曼努埃尔(Don Juan Manuel,1282—1348)的《卢卡诺伯爵》(El conde Lucanor,1335)第32篇,民国时期即为中国读书界所知[50]。钱锺书的改口有失察之处,但这也未必证明陈际泰所闻见于耶稣会士译书。而《卢卡诺伯爵》本是辑自中古流传于波斯希腊等地的传说故事,因此这与《高僧传》所记罽宾国人所述必然还存在着更为古老的关联。

而被《札记》以专篇进行讨论的佛典,只有《五灯会元》,见于第669、783两则。然而这两则篇幅都较短,实则与杂篇中的单条无异。前一则,仅就卷1"世尊拈花"的出处加以考证,指出西人好用此典而不明所本,进而由眼神手势交流胜过语言之迅速谈到男女相悦无须言说[51]。这番前后两个层次间跳跃式的论调并未进入钱锺书的著作中,前面所云传法不落言荃,义理举世皆知[52];后面的这种眉语传情的诗句中西文学里的例子不胜枚举,《管锥编》讨论陶潜《闲情赋》"瞬美目以流眄,含言笑而不分"处即已蔚为大观[53]。《札记》第783则,仅论卷20弥光禅师的"只为分明极,翻令所得迟"[54],赞为"妙于立譬",并引申至歌德、圣伯夫、斯宾诺莎等人处。《管锥编》中则颠倒主客,从萨缪尔·约翰生博士的"目穷千里而失之眉睫之前"起,经诺瓦利斯再绕到《五灯会元》这一句(同时一并引据同卷开善道谦所云)[55]。深究内学者会提示"此关涉禅家大戒,盖必待自悟而不能说破"[56],钱锺书则似乎津津乐道于微观与宏观难以兼具的文学描述,举证愈加繁复了。钱锺书的友人苏渊雷后来校点了《五灯会元》一书(1982年),钱锺书在1953年答其诗,开篇就是"只为分明却得迟",《札记》第401则录此诗,题目中有比后来《槐聚诗存》版多出的内容,谓"渊雷好谈禅,比闻尽弃所学,改名曰翻,以示从前种种之意,故诗语云然"[57]。按,苏曾改名作苏翻。虽然不明其究竟详情,但从此处互相影响以至后来有感应的现象颇令人印象深刻。虽然钱锺书似只重修辞(公案话头),然文字上的感受(成为典故,进入诗作)仍可进一步影响人的精神面貌(察觉"尽弃所学"为非),继而使文本得以改观(校点文献)。

《札记》尚有几处杂篇收入读佛典的专节。第631则,读《百喻经》之十:愚人命木匠造楼语:"不用下二重屋,为我造最上者"[58],参看的是《格列佛游记》中的"飞岛"(Laputa)等等。第725则,读《楞严经》论"指月示人"之喻,发挥平平,查钱著拈此只作寻常语,并不多加阐释[59]。而第750则,读《华严经》卷9"初发心菩萨功德品"中"一切解即是一解,一解即是一切解故",连篇比类,花样层出不穷。《管锥编》"《左传正义》三"谈到"观辞(text)必究其终始(context)"处采用了此节札记,化繁复为简要,注释里只提到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哲学家布鲁诺以及17世纪英国哲学家乔治·赫伯特(George Herbert),其他如韦勒克、狄尔泰、克罗齐等人若干文献全部略去[60]。

此外,钱锺书对于世俗作家的诗文涉及释教经籍者也有所评骘。《宋诗选注》就把范成大称为"也许是黄庭坚以后、钱谦益以前用佛典最多、最内行的名诗人"[61]。而《札记》第635则杂篇,就又有一节论范石湖以后诗家用佛典最夥者为钱牧斋[62]。这与《谈艺录》第69、84两篇讨论以诗参禅理、说佛法,与《中国诗与中国画》里总结禅宗"单刀直入"的观念影响中国诗画艺术,均有相关呼应之处。神韵派重视"从简",要摆脱经籍学问的束缚;而诗文里的用事繁复,则考验的是广泛取材的能力。钱锺书认为耶律楚材"用禅语连篇累牍,然不出公案语录,不似范、钱之博及经论也",又批评钱曾得到钱谦益极高赞誉的《秋夜宿破山寺绝句》十二首用佛典的方式过于"下劣",可谓持论甚高。《管锥编》还曾发现王屮《头陀寺碑文》的价值:"余所见六朝及初唐人为释氏所撰文字,驱遣佛典禅藻,无如此碑之妥适莹洁者"[63]。

钱锺书曾言欲为《管锥》之续编,已刊之《编》中屡见其"别详"、"别见"、"参观"《全唐文》卷论某篇云云的字样[64]。从《札记》读《全唐文》的条目来看[65],也有追踪佛教文献的思路。比如第729则涉及到《全唐文》卷260姚崇《谏造寺度僧奏》、《遗令诫子孙文》中的辟佛之语,指出其思想在有唐一代的前后传统。但钱锺书又指出,姚崇虽然力非沙门度人、造寺、写经、铸像等业,但自己也写了一篇《造像记》,"是未能免俗耳"[66]。第743则,读卷917清昼《能秀二祖赞》,指出"二祖契合无间,初不分门立户也";把卷920宗密《金刚般若经疏论纂要序》中的"牛毛麟角"之喻放在历代佛道典籍和世俗诗文中进行品评;又如读卷922延寿《宗镜录序》,大为称赏,说"可谓滔滔汩汩者矣!释子文气机流畅莫过于此",由此可见钱锺书对《宗镜录》在文学价值上的高度肯定,与前引所谓"质文彬彬,远嗣僧肇"的赞语相合[67]。

结语

《管锥编》"周易正义"篇论"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引爱德华·吉本名言:"众人(the people)视各教皆真(equally true),哲人(the philosopher)视各教皆妄(equally false),官人(the magistrate)视各教皆有用(equally useful)"[68]。钱锺书自己就是以哲人眼光视宗教的,这自然是冷静清醒之处,尤其是论及"神道设教"背后有秉政者对于民人的利用,其中"损益依傍,约定俗成",终致迷信僵化,"末派失开宗之本真"。能够察觉民人迷信之"皆真"中果然也有"本真"可存[69],而非一味斥责其妄,这在论说上是颇为周全的。而若尤其考虑到《管锥编》成书之时代,此番论说也是极有勇气并且切中现实问题的。

不难看出,抛开宗教的因素来说,钱锺书涉猎佛典,最可贵之处在于读书勤奋、持之有恒,因此大多数卷帙庞大、义理纷披、文词深奥的著作,都能为他所通览,都能为他所巧用。在佛藏文献方面,若真如他所说,完完整整读过三四遍以上的话,应该于其中大有收获的。《札记》第727则曾录王世懋《艺圃撷馀》所云:"善为故事者,勿为故事所使。如禅家云转法华者,勿为法华转"云云[70],可移用在此评述钱锺书以佛书论艺文时的境界。《管锥编》从《广记》、《全文》二书着手,于佛教文化入中国过程中涉及信仰、传布和经籍翻译的若干信息颇能识其要旨,再和《容安馆札记》里《全唐文》乃至宋元以后思想学术接通,从大处说都是很有价值的。他心思有时过多在词藻修饰的才能方面下功夫,还是受其文学趣味的左右。从钱锺书读书笔记手稿中的丰富内容看来,他早年所称"颇采'二西'之书"绝非空言。假如可以将更多精力去集中在文字背后的拟象、立意之思维基础以及文化和社会背景上,那么再以佛典与各国诗文小说互证,或与西洋哲学相参,这样的论说也许更有意义。

注释


[①] 钱锺书:《管锥编》一九七二年"序",北京:三联书店,2007年,第1页。Also cf. Ronald Egan's Introduction to his selected translation,Limited Views, Cambridge: HUP, 1998, pp. 14-16.

[②] 钱锺书:《〈中国文学小史〉序论》,《国风半月刊》1933年第3卷第11期,第9页。

[③] 钱锺书:《作者五人》,《写在人生边上/人生边上的边上/石语》,北京:三联书店,2007年,第228页。

[④] 徐复观:《我的读书生活》,《徐复观文集》第1卷,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34页。

[⑤] 钱锺书:《谈艺录》,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页;参看《管锥编》,第1054页。

[⑥] 钱锺书:《管锥编》"《太平广记》三八"(第1054页):"近世学者不察,或致张冠李戴;至有读魏源记龚自珍'好西方之书,自谓造微',乃昌言龚通晓欧西新学"。按,盖指侯外庐《中国思想通史》卷5"中国早期启蒙思想史"一书末章所言。参看刘世南《记默存先生与我的书信交往》(牟晓朋、范旭仑:《记钱锺书先生》,大连:大连出版社,1995年,第27—28页)、《"晚尤好西方之书"》(《中华读书报》2002年3月20日)二文。

[⑦] 张文江:《营造巴比塔的智者:钱锺书传》,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85—89页

[⑧] 黄宝生:《〈管锥编〉与佛经》,《文学评论》1988年第1期。

[⑨] 张文江:《潘雨廷先生谈话录》,第20页,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参看熊十力语:"读佛家书,尤须沉潜往复,从容含玩。否则必难悟入。吾常言学人所以少深造者,即由读书喜为涉猎不务精深之故",见氏著:《佛家名相通释》,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第13页。

[⑩]钱锺书:《管锥编》,第816页。

[11] [日]加地哲定著,刘卫星译:《中国佛教文学》,北京:今日中国出版社,1990年,第22页。

[12] 常任侠:《佛经文学故事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陈允吉:《佛经文学粹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

[13] 杨绛:《〈钱锺书手稿集〉序》(2001年),《杨绛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第315—318页;张治:《钱锺书手稿中的年代信息》,《上海书评》2012年11月。

[14] 黄宝生曾回忆钱锺书在1976年聊天时多谈佛经,"还能说出一些佛经用词的梵文原词",其中谈到了《法苑珠林》。见氏撰:《温暖的回忆》,丁伟志:《钱锺书先生百年诞辰纪念文集》,北京:三联书店,2010年,第157页。

[15] 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3—24页。

[16] 朱哲编:《巨赞法师文集》,北京:团结出版社,2001年,第1338页及图版171、172。参看高山杉:《〈巨赞法师全集〉新收信札录文订误》,《东方早报·上海书评》2009年10月25日。

[17] 《中文笔记》第5册单读《高僧传》,第12册有读《高僧传二集》、《高僧传四集》的笔记。《札记》和《管锥编》还都多次征引《高僧传三集》。按这几个标题与《大正藏》中称"《续高僧传》"、"《宋高僧传》"和"《大明高僧传》"的方式不同,乃是民国时期支那内学院所刊单行本。

[18] 张文江:《管锥编读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456页。

[19] 见张世林:《编辑的乐趣》,《光明日报》2015年07月21日。

[20] 原书将"释藏迹"三字置于一书名号内,非是。此系佛藏传统惯用的《千字文》帙号(或函号)。按严氏前后录若干经序,皆此出处,可知系指《出三藏记集》一书。根据蔡运辰《二十五种藏经目录对照考释》(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3年,第246页),《出三藏记集》位置见于"迹"函的只有"永乐南藏"。

[21]钱锺书:《管锥编》,第1982页。

[22]钱锺书:《容安馆札记》,第2091页。

[23]钱锺书:《管锥编》,第823页。

[24] "《太平广记》一〇",钱锺书:《管锥编》,第1001页。

[25] "《太平广记》七四",钱锺书:《管锥编》,第1108页。

[26]钱锺书:《管锥编》,第2130—2131页。其中言小说用"普明颂"一事,亦见《中文笔记》,第8册,第156页读《牧牛图颂》眉批。

[27]钱锺书:《中文笔记》第12册,第333页。

[28]钱锺书:《七缀集》,北京:三联书店,2002年,第164—183页。

[29] 杨绛:《记钱锺书与〈围城〉》(1985),《杨绛全集》第2卷,第188页。

[30]钱锺书:《中文笔记》第13册,第402页。

[31] 根据《杨绛全集》第9卷的《杨绛生平与创作大事记》,1971年4月4日,干校迁明港"师部"。1972年,钱瑗与父母在干校同过元旦,1月4日回北京;3月12日,钱杨回北京。

[32]钱锺书:《容安馆札记》,第16页。

[33] "《周易正义》二",钱锺书:《管锥编》,第21—23页。

[34]钱锺书:《管锥编》,第734页。

[35]钱锺书:《管锥编》,第1748页。

[36] 参看钱锺书:《林纾的翻译》,《七缀集》,第77—80页。《容安馆札记》第84则,录岳珂《桯史》卷12记金熙宗时译者译汉臣视草事,其中将"顾兹寡昧"、"眇予小子"译释作"寡者,孤独无亲;昧者,不晓人事;眇为瞎眼;小子为小孩儿",又引诰命用"昆命元龟",译云"明明说向大乌龟"(《癸巳存稿》卷12《诗文用字》条引),钱锺书评价说:"按此鲁迅直译之祖也"(第146页)。

[37] 钱锺书:《〈围城〉日译本序》,《写在人生边上/人生边上的边上/石语》,第142页。这句话原出自维拉莫维茨编订欧里庇得斯《希波吕托斯》的初版前言(Euripides Hippolytos, p. 7, Berlin:Weidmannsche Buchhandlung, 1891),副题为"何为翻译?(Was ist Übersetzen?)"。后经修改,以副题为正题,收入1925年刊布的氏著《演说与讲录集》(Reden und Vorträge)第1卷。原文作:Noch schärfer gesprochen, es bleibt die Seele, abersie wechselt den Leib: die wahre Übersetzung ist Metempsychose. "质言之,存其魂灵,而易其肉身:翻译之精义乃灵魂转注"。Metempsychose原是古希腊文中μετεμψύχωσις一词,指灵魂的转移,原与毕达哥拉斯的学说有关;在19世纪后期多用于翻译佛教术语的"灵魂转生"、"灵魂转世"。《管锥编》中曾言"东汉迎佛以前,吾国早信'人灭而为鬼',却不知'鬼灭而为人'之轮回,基督教不道轮回,而未尝不坚持"灵魂不灭"、有地狱天堂之报。谈者又每葫芦提而欠分雪也"(第2213页),参看第728—730页,其中结尾处对"形体变化(metamorphosis)"与"转世轮回(metempsychosis)"进行辨别。

[38]钱锺书:《管锥编》,第1982—1989页。

[39] 张文江:《管锥编读解》,第404—406页。

[40]钱锺书:《槐聚诗存》,北京:三联书店,2002年,第128页,题"喜得海夫书并言译书事";参看《札记》第728则。又见郑朝宗:《怀旧》(1986),《海滨感旧集》,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97页。

[41] 张文江:《管锥编读解》,第452页。

[42] 参看鲁迅《关于翻译的通信》(1932):"中国的文或话,法子实在太不精密了……我以为只好陆续吃一点苦,装进异样的句法去,古的,外省外府的,外国的,后来便可以据为己有。"《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91页。

[43] 杨绛:《翻译的技巧》(2002),《杨绛全集》第2卷,第284—285页。按杨绛此文显然参考了《管锥编》此处对于佛教译经的讨论,其中还采用了释道安"胡语尽倒"(即"梵语尽倒"的另一版本,详见下文)一语。而"点烦"之说,实也屡见于《管锥编》中。杨绛舍近而求远,不用译经话语里的"约不烦",改用史家讲求文章做法的"点烦",可能是故意要掩饰来源。

[44] 张文江:《管锥编读解》,第455页。

[45] 张文江:《管锥编读解》,第510—511页。

[46] 张文江:《管锥编读解》,第269页。

[47]钱锺书:《管锥编》,第1052页。

[48]钱锺书:《容安馆札记》,第1489—1490页。

[49]钱锺书:《管锥编》,第1054页。

[50] 安徒生自述、张友松译:《安徒生童话的来源和系统》,《小说月报》1925年第16卷第9号"安徒生号下"。

[51]钱锺书:《容安馆札记》,第1375—1378页。

[52]钱锺书:《谈艺录》,第233页,"附说十七"。

[53]钱锺书:《管锥编》,第1924-1926页;参看第968—969、1162—1163页。

[54]钱锺书:《容安馆札记》,第2478页。误作大慧禅师语。

[55]钱锺书:《管锥编》,第1447—1448页。

[56] 张文江:《管锥编读解》,第351页。

[57]钱锺书:《容安馆札记》,第949页。

[58]钱锺书:《容安馆札记》,第1207—1208页;原文先后作"我不欲下二重之屋,先可为我作最上屋"、"我今不用下二重屋,必可为我作最上者"。

[59]钱锺书:《容安馆札记》,第1841页。

[60]钱锺书:《管锥编》,第283页。

[61]钱锺书:《宋诗选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第218页。

[62]钱锺书:《容安馆札记》,第1233-1234页。

[63]钱锺书:《管锥编》,第2242页。

[64]钱锺书:《管锥编》,第284、669、1140、1405、1413、1488、1516、1517、1610、1711、2017、2018、2024、2055、2209、2360;一九七八年"序":"初计此辑尚有论《全唐文》等书五种……已写定各卷中偶道及'参观'语,存而未削。"(第1页)

[65] 第729、731、733、735、737、739、741、743则论《全唐文》,第745则论《唐文拾遗》。

[66]钱锺书:《容安馆札记》,第1908页。

[67]钱锺书:《中文笔记》第16册,第34页批注:"宋以后推尊此录者,惠洪、冯开之皆是也。"

[68]钱锺书:《管锥编》,第31页。

[69] 参看鲁迅所谓"伪士当去,迷信可存"之说,见《破恶声论》(1908),《鲁迅全集》第8卷,第30页。并见[日]伊藤虎丸著,孙猛译:《早期鲁迅的宗教观——"迷信"与"科学"之关系》,《鲁迅研究月刊》1989 年第11期。

[70]钱锺书:《容安馆札记》,第1864页。《五灯会元》卷2,六祖示洪州法达偈:"心迷《法华》转,心悟转《法华》。诵久不明已,与义作仇家。"《管锥编》第927页亦引之。

(作者单位:厦门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原刊《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5期。图片为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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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 defence of the coffee shop laptopper | Kate Symondson


In defence of the coffee shop laptopper

KATE SYMONDSON

When talking to Iain Sinclair about the state of London today, the author Keggie Carew described the burgeoning population of coffee shop laptoppers as "dystopian". In the wood-panelled Daunt Books in Marylebone, the audience – apart from me – murmured and bobbed heads in accord. People say disapproving things like this over my shoulder all the time, with no attempt made to lower their voice. Online and in-print commentary goes way beyond tutting; it's more a case of shaking fists than shaking heads.

"Freelance freeloaders", "Wi-Fi abusing café squatters", the "laptop brigade", "Wi-Fi rustlers", "laptop loiterers", "colonisers of our cafes" . . . journalists, too, can take this attitude. The "café squatter" is "entitled". They take advantage of free Wi-Fi, leach electricity through their Apple-branded devices and consume little more than tap water for the hours they occupy valuable space. Is this why Carew and crew think me and my laptop emblematic of a world gone wr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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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coffee shop is a social space. Screen-fixed eyes and tapping fingers, however, are often deemed anti-social. Coffee shops are reportedly falling silent, bereft of the chatter of human interaction. Jack Hesketh, the owner of three independent coffee shops – Store Street Espresso – told the Guardian that coffee shops are "ultimately . . . social environments. We were finding that you'd go into the café and it would be 15 people at 15 different tables and you could hear a pin drop". He has limited the Wi-Fi in two of his branches, and blocked the sockets in the other. (Curiously, the image on Store Street Espresso's home page is populated with absorbed laptoppers.) The issue, then, is that coffee shops are no longer as they should be – hives of gossip, forums for intellectual debate, dens of revolutionary plotting.

We are living through the third iteration of speciality coffee culture in Britain. The first coffee shop opened next to St Michael's churchyard near Cornhill, London, in 1652. As coffee houses became ever more popular and a welcome alternative to ale houses, so-called "coffee house politicians" likewise proliferated. Early coffee houses were animated with venting, posturing, proselytizing (mostly male) patrons. Matthew Green, a coffee historian, argues that this "was the birth of this idea that people have a right to have an opinion". The shouty world of social media and digital commentary might well be the virtual version of the boisterous seventeenth-century coffee house. The laptopper may have swapped the old salutation "what news have you?" for "what's the Wi-Fi password", but the suggestion that someone plugged into the world wide web is not in some way chattering and exchanging is plainly not true. Is it accurate, then, to call the coffee shop laptopper disconnected? I can't imagine being accused of disconnect by quietly reading in these social spaces, and yet when I read, I am still in some sense shut off from my surroundings. But well-thumbed paper backs are romantic, I suppose; Apple logos and blue-lit screens are not. They are emblematic of capitalist-driven dystopia, the death of imagination. Perhaps. Or, in my case, the means by which I write about the world around me.

In this incarnation, speciality coffee culture is synonymous with gentrification. Data scientists and an entrepreneur-blogger, Sam Floy, created a series of heat maps correlating "on-the-up" neighbourhoods with coffee shop density. This "Coffee and Chicken shop method", as it has come to be known, demonstrates that homebuyers ought to opt for an area where there is a high density of coffee shops, a low density of chicken shops, and low house prices. The opening of an indie coffee shop, for some, heralds artisan coffee and kale-enriched-salads; for others, they are what the urban geographer Tom Slater might call "the spatial expression of economic inequality". When freelance creatives use these spaces to work on their laptops, are they "anti-social" or are they something more sinister, namely "anti-society"?

Attitudes towards the hipster, the millennial, the snowflake all seem to have been seamlessly rolled up into coffee shop concerns. With this in mind, the common use of "entitled" makes a little more sense. But in the aftermath of the recession, crippling cuts to the arts, fewer job positions and the horrible normality of zero-hour contracts, the dawn of the creative freelancer is hardly surprising. With an often unpredictable flow of income, hiring office space or joining the cutting-edge but pricey co-working spaces are, for these displaced workers, not an option. The way many of us work is changing: some, like Darren Elliott, the co-founder of the independent coffee shop Timberyard, are responding to that need.

With careful research of similar spaces in San Francisco, Elliott has created a place where – for the price of regular purchases of food and drink – people can "work, connect, collaborate, and be creative". He says that he has designed the business to have "101 different ways of engaging with our customers", whether that be through supporting resident artists, hosting exhibitions, orchestrating meet ups and entrepreneurial events, even food tasting evenings. Timberyard is a creative hub, and a chatty one at that. In some ways, its model is akin to the bustle and business of a marketplace. Not only do they daily host hundreds of freelance writers, start-ups and designers; they partner with innumerable dynamic young businesses, or, as, Elliott refers to them (tongue-in-cheek) "a network of foodpreneurs". This souk of ideas and commerce may strike some as worryingly modern, but really it's not so far removed from the babble of the seventeenth-century coffee house.

I am writing this in a coffee shop in Angel. I come here or somewhere like it most days. I like to sit at the benches so I can look out of the windows. I buy a steady stream of food and drink and I leave when my battery runs low. I don't leave my house to be seen to work. I go to see. I've met countless people through my solo coffee-shopping. Writing the first couple of hundred words of this article, I met Joshua Coombes, who is both founder of a campaign called "do something for nothing", and a globe-trotting barber who gives free haircuts to the homeless. Meetings like this are not so much chance, they are a regular feature of my untethered working life. They have led to inspiration, collaboration, friends and a sense of community.

We like our writers to write alone, in garden sheds (as Keggie Carew does), or on index cards in cars, à la Nabokov. Writers should be isolated, tortured, preferably tapping away on a typewriter or steeped in ink, not on display, lit up by a lurid screen. For every garden-shedder, history gives us a coffee-shopper. I see your Roald Dahl and I raise you Ernest Hemingway. Martin Amis? Take the Beat poets who spent their days writing in the North Beach cafes in San Francisco. Writing in public is something writers have always done. It's just the tools that have changed.

Kate Symondson is a researcher of late nineteenth- and early twentieth-literature and visual culture, specializing in the art of abstrac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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