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安馆札记》790则（上）
七九○（上）[1]
（續七八九則論杜詩）：
【《柳南續筆》卷二："《胡馬》詩：'竹批雙耳峻'，錢注云云，而錢湘靈則云：'相馬者，耳欲如劈竹……。'近吾友陳見復云：'《周官》："廋人散馬耳"，注云："以竹掊押其耳項，無使善驚。"……'吾以為'竹'者鞭也，'批'即批其頰之批，所謂策其馬也。凡馬，策則兩耳輒豎。"】
【〇《前出塞》、《後出塞》。按二詩皆以少日意氣風發雲上始，老年心事灰寒氷冷終。"丈夫誓許國，憤惋復何有。功名圖騏驎，戰骨當速朽"，此初衷也；"從軍十年餘，能無分寸功。衆人貴苟得，欲語羞雷同"，則蕭索矣。"男兒生世間，及壯當封侯。戰伐有功業，焉能守舊丘"，此壯願也；"中夜間道歸，故里但空邨。惡名幸脫免，窮老無兒孫"，則淒涼矣。于濆《邊遊錄戍卒言》云："二十屬盧龍，三十防沙漠。平生愛功業，不覺從軍惡。今來客鬢改，知學彎弓錯。赤肉痛金瘡，他人成衛霍。目斷望君門，君門苦寥廓。""鬢改知錯"四字，道盡子美渾厚含蘊之旨。[2]】
【吳子良《荊溪林下偶談》卷二："杜詩'被堅執銳略西極，崑崙月窟東巉巖'，崑崙月窟在西，而謂之東，何也？前後註詩者，皆不分曉解此義。詩意蓋謂魏將軍略地至西方之極，而回顧崑崙月窟，却在東也。"】
〇《鐵堂峽》："石與厚地裂。"按《瞿唐懷古》云："地與山根裂"；《木皮嶺》云："俯入裂厚坤"，伯仲之間耳。
〇《石櫃閣》："清暉回羣鷗，暝色帶遠客。"按"帶"字與"暝色赴春愁"之"赴"字用意同，而去向適其反。【皇甫冉《歸渡洛水》[3]："暝色起春愁，歸人南渡頭。"《石林詩話》記荊公改"起"字為"赴"字，曰："若是'起'字，人誰不能到？"漁洋《戲仿元遺山論絕句》："不是臨川王介甫，誰知暝色赴春愁？"】柳子厚《始得西山宴遊記》云："蒼然暮色，自遠而至"，所謂"赴"也。日暮鷗宿而行客未息，於昏黃中消逝，如暝色挾之以去，所謂"帶"也。
〇《山寺》："雖有古殿存，世尊亦塵埃。如聞龍象泣，足令信者哀。"[4]按已逗黃公度《錫蘭島臥佛歌》，詳見第六四八則論《人境廬詩草》卷六此篇。
〇《詠懷古跡》："指揮若定失蕭曹。"按葉鞠裳《緣督廬日記鈔》卷四光緒十二年十一月十一日謂："《抱朴子‧外篇‧臣節篇》云：'儀蕭、曹之指揮，羡張、陳之奇畫。'杜句全本此。"
〇《東屯月夜》："天寒不成寐，無夢寄歸魂。"按東野《秋夕貧居述懷》云："臥冷無遠夢"；后山《宿齊河》云："還家衹有夢，更著曉寒侵"，似皆後來居上。
〇《奉賀陽城郡王太夫人》。按惡俗，與後世幕友應酬代筆無異。《徐卿二子歌》舍"秋水為神玉為骨"一語外，亦通篇庸濫。少陵集中此類不少，如《題柏學士茅屋》一首，仇《注》引朱瀚，極斥其語意鄙俗不通，未為過也。評杜諸家中，朱最昌言無避忌，每曰令人捧腹，而心氣粗浮，所指摘未盡中肯綮。又遇劣詩輒疑為偽作羼入，以此回護，子美恐不受耳。
〇《夜歸》："庭前把燭嗔兩炬，峽口驚猿聞一個"；仇《注》引《杜臆》謂："一炬足矣，兩則多費，故嗔之。"按事或如此，然與《儒林外史》第六回嚴監生之不放心"兩莖燈草"，幾如唯之於阿矣。一本"嗔"字作"喚"，較無病。
〇《大歷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峽》："此生遭聖代，誰分哭窮途。"按《奉寄鄭少尹審》云："社稷纏妖氣，干戈送老儒。百年同棄物，萬國盡窮途"；《秦州雜詩》云："唐堯真自聖，野老復何知"；《野望》云："納納乾坤大，行行郡國遙"，"扁舟空老去，無補聖明朝。"至《客亭》之"聖朝無棄物，老病已成翁"，寫此意始毫髮無憾，愜心貴當矣。一首中字句，推敲改定，如《曲江對酒》之"桃花細逐楊花落"，原作"欲共楊花語"，世所習知。竊謂一集之中，一意數見，其間陳言不捨、熟處難忘（參觀第七九九則論韓偓詩）、天馬行空變而為疲驢轉磨者，亦有如嘗試塗逭以至於至善，不啻一首之有改稿與定本者。特數篇並存，不同字句斟酌之拈一而捨餘耳。西方論文，有所謂 "l'essayage de termes: une juxtaposition de reprises, reprises... de la même idée, par le moyen de synonymes" (P. Sabatier, L'Esthétique des Goncourt, 見 A. Vial, Guy de Maupassant et l'Art du Roman, p. 601 引); "an accumulation of synonyms to reproduce process of a thought taking shape & groping for the right word" (S. Ullmann, Style in the French Novel, p. 13); cf. Charles Perrault: "On se sert quelquefois d'épithètes moins bonnes qu'on ne voudrait, en attendant qu'on en ait trouvé e meilleures, comme on se sert parfois d'étais dans un bâtiment, en attendant qu'on ait taillé les colonnes" (A. Albalat, Il ne faut pas Écrire, p. 7...[5])。擴而充之，篇什亦可作如是觀。吳澹川《南野堂筆記》卷一謂子美"風急天高猿嘯哀"一首即將"重陽獨酌杯中酒，臥病起登江上臺"二句"衍為一篇"，可與吾言相發明。【陳眉公《晚香堂小品》卷十二《汪希伯詩序》云："嘗與山中友人夜談，曰：吾輩詩文無別法，最忌思路太熟耳。昔王元美論藝，止拈《易》所云：'日新之謂盛德。'余進而笑曰：孫興公不云乎：'今日之跡復陳矣。'……天馬拋棧，神鷹掣鞲，英雄輕故鄉，聖人無死地；彼於向來熟處，步步求離，刻刻不住。此謂真解脫，此謂真喜捨，此謂日知其所無。右軍萬字各異，杜少陵詩無一篇雷同；是兩公者非特他人路不由，即自己思路亦一往不再往。"[6]】
【《示宗文宗武》："汝曹催我老，回首淚縱橫。"按香山《同夢得和思黯見贈來詩中先敘三人同讌之歡次有歎鬢髮漸衰嫌孫子催老之意因酬妍唱兼吟鄙懷》[7] ："催老莫嫌孫稚長，加年須喜鬢毛秋。教他伯道爭存活，無子無孫亦白頭。"則"催"者，唐人習語也。】
〇《秋日荊南送石首薛明府》："侍臣雙宋玉，戰策兩穰苴"；仇《注》引楊誠齋謂："猶言'三王不足四，五帝不足六'"【《誠齋集》卷一百十四《詩話》："有用文語為詩句者尤工，杜云云，蓋用'如六五帝、四三王'"，仇改易之文，疑稗販《世說‧文學》："庾仲初作《揚都賦》，以呈庾亮。亮大為其名價云：'可三《二京》，四《三都》'"[8]】。按是也。《寄董卿嘉榮》云："居然雙捕虜，自是一嫖姚"；《李潮八分小篆歌》云："潮也奄有二子成三人"，皆此意。何平叔《景福殿賦》結云："方四三皇而六五帝，曾何周夏之足言"，《文選》善注引《燕丹子》荆軻答夏扶曰："高欲令四三王，下欲令六五伯霸"；《能改齋漫錄》卷五："王荊公父子俱侍經筵，陸農師以詩賀云："潤色聖猷雙孔子，燮調元化兩周公。"【潘岳《魯武公誄》："八元斯九，五臣兹六。"王儉《褚淵碑文》襲之。】【鮑照《河清頌》："夫四皇六帝，樹聲長世，大寶也。"】【《困學紀聞》卷二十："《燕丹子》荆軻曰"，翁注引何晏《景福殿賦》，又引《戰國策‧秦策四》黄歇上書秦昭王曰："使無後患，三王不足四、五伯不足六也"；又"謂秦始皇曰：'王若能為此尾，則三王不足四、五伯不足六'"，見《戰國策‧秦策五》；張説《封禪頌》："四皇墳而六帝典"[9]；蘇頲《封東嶽頌》："墳作四而籍言七。"】
〇《宴王使君宅》："汎愛容霜鬢，留歡卜夜闌"；仇《注》引《杜臆》謂"蓋以衆人自居"也。按此雖本《論語‧學而》"泛愛眾"語來，不必為謙詞。子美作《唐故德儀贈淑妃皇甫氏神道碑》亦云："而野老何知，斯文見託；公子汎愛，壯心未已。"《行次古城店泛江作不揆鄙拙奉呈江陵幕府諸公》云："王門高德業，幕府盛才賢。行色兼多病，蒼茫汎愛前"，則謂幕府諸賢皆相友善，"汎愛"即徧好廣交之意。《緇衣》："多志，質而親之"，康成注："'多志'謂博交汎愛人也"，早開日後□□□矣。嵇叔夜《絕交》所謂"多可"是其的解。[10]釋道宣《高僧傳二集》卷十三《玄續傳》（答蕭平仲曰）："諸貴驕蹇，須以驕蹇對之；明公汎愛，故以汎愛相答。"[11]用《論語》之詞而變其義。《暮秋枉裴道州手札率爾遣興》云："虛名但蒙寒溫問，泛愛不救溝壑辱"，則非以眾人自居，而如豫讓之言"以眾人遇臣"，是怨詞矣。元遺山《再到新衛》云："空令姓字喧時輩，不救飢寒趨路傍"，蓋與子美有同慨焉。紀曉嵐批《瀛奎律髓》卷二十李義山《十一月中旬至扶風界見梅花》"素娥惟與月，青女不饒霜"，謂上句"愛之者徒有口惠"，是亦杜、元二詩上句之旨。[12]杜牧《與池州李使君書》云："怒僕者足以裂僕之腸，折僕之脛；知僕者不能持一飯與僕"（《全唐文》卷七五一），上句足以釋李詩之下句，下句足以釋杜、元詩之下句。子美《莫相疑行》又云："往時文采動人主，此日飢寒趨路旁"，亦則與劉子玄《上蕭至忠書》記劉炫語所謂"相期高於周、孔，見待下於奴僕"，及自道所謂"相期高於班、馬，見待下於兵卒"可參觀。非飽經世故者不能道也。計甫草《改亭文集》卷六《送孫無言歸黃山序》記無言曰："其或既貴而富，甚或未貴而富者，遙見予，則疑予之有所請也。先為煦煦相憫懷之狀，即盛陳己應酬不資之苦，若貧甚於予者，以陰箝予舌"云云，更況而愈下矣。[13]
〇《九日》："苦遭白髮不相放，羞見黃花無數新。"按《九日登梓州城》之"伊昔黄花酒，如今白髮翁"，雖似含蓄而欠動盪。曾慥《類說》卷五十二《翰府名談》載李後主詩云："鬢從近日添新白，菊是去年依舊黃"；卷五十五《冷齋夜話》（按見《夜話》卷一）記太祖將問罪江南，法眼禪師作牡丹偈諷李後主云："髪從今日白，花是去年紅。"疑皆出附會。《全唐詩》載僧謙光《賞牡丹應教》又殷益《看牡丹》皆有此聯，"髮"字作"鬢"。張羽《靜居集》卷五《九日登山》云[14]："白髮巳添今歲色，黄花不改去年香"，更如應聲填格矣。
〇《泊岳陽城下》："江國踰千里，山城近百層"；仇《注》："'近'舊作'僅'"，此從趙汸。按大誤，詳見第七二○則論昌黎《張中丞後敘》"士卒僅萬人"。
〇《獨坐》："煖老思燕玉，充饑憶楚萍。"按仇《注》引舊說謂牽合"燕趙多佳人，美者顏如玉"及"八十非人不煖"，是也。牧齋引《搜神記》未當，伯雍事無"煖老"也。[15]"燕玉"二字割裂不通。唐人有此惡習，如"蘇鬼"、"魏鵲"之類，詳見第四六二則論《文恭集》卷三《浮石寺》。子美《秋盡》之"江上徒逢袁紹杯"亦其例。葉星期《原詩‧外篇》摘子美累句有"豺遘哀登楚"，以王粲《七哀詩》"豺虎方遘患"與登荊州樓事截搭而成，謂："何異'蛙翻白出濶'？"洵然。又按子美此篇既有"燕玉"之思，《清明》第一首復云："紅顏騎竹我無緣"，"楚女腰肢亦可憐"，蓋有游思存想矣。《草閣》云："汎舟慙小婦，飄泊損紅顏"；仇《注》："公以旅泊損顏，故對舟婦而懷慚。"夫此時詩屢自稱"白頭翁"，尚復有惜"紅顏"耶？惜"小婦"之隨己飄泊，蕣華坐銷耳。《甕牖閒評》及《嬾真子》皆臆度陶淵明有侍妾，《魯巖所學錄》卷七力辯之，謂是早喪耦而繼娶。余則亦疑子美有姬妾，皓首蒼髯而胸中未除黃赤丹白（見《真誥》第三卷二、《雲笈七籤》卷三三孫思邈《攝養》）。【《拜經樓詩話續編》謂："仇《注》殊無意味，友人俞秉淵云：'玩此二句，疑子美在夔州時曾娶妾，不知後終如何？'余謂此說似勝仇《注》。"】【《牧齋初學集》卷二十上《冬至後京江舟中感懷‧之一》[16] ："白首老人徒種菜，紅顏小婦尚飄蓬。"下語指柳如是，正合杜意。】人理之常，不必代諱也。至《棗林雜俎‧和集》說子美《與李白同尋范十隱居》詩一聯，則惡謔厚誣，已自言其為"排調"矣（見第六二二則）。岑嘉州《醉後戲與趙歌兒》："向使逢著漢帝憐，董賢氣咽不能語"，則有欲炙之意矣。
【《移居公安山舘》："山鬼吹燈滅，厨人語夜闌"；仇《注》："黃生謂是'倒插法'，厨人夜觀燈滅，戲語為鬼所吹。"按《湘綺樓日記》民國元年二月朔："偶思'厨人語夜闌'之語，未得其意。以'語夜'對'吹燈'，知'夜闌'字不相連。語夜已闌，夜已深也。厨人懈於供應，故不寐，而已聞語闌。"壬秋此解，□得其旨。】
〇《風雨看舟前落花》："影遭碧水潛勾引。"按梁簡文帝《納涼》云："落花還就影"；《誠齋集》卷八《新柳》云："未必柳條能蘸水，水中柳影引他長"；王笠舫《綠雪堂遺集》卷二《散步趙氏省園》云[17]："池面落花飛就影。"宋庠《元憲集》卷十四《坐池上看水偶成五絶句》"岸花紅弔影"尤佳。
〇《暮登四安寺鐘樓寄裴十迪》[18]："知君苦思緣詩瘦。"按即太白《戲贈少陵》所謂"借問別來太瘦生，總為從前作詩苦"。
〇《奉觀嚴鄭公廳事岷山沲江畫圖》："沲水流中座，岷山到此堂。"按《奉先劉少府新畫山水障歌》云："堂上不合生楓樹，怪底江山起煙霧"；《丹青引》云："玉花却在御榻上，榻上庭前屹相向"；《晝鶻行》云："高堂見生鶻，颯爽動秋骨"，"烏鵲滿樛枝，軒然恐其出"；《觀李固請司馬弟山水圖‧之三》云："高浪垂翻屋，崩崖欲壓牀。"他如高常侍《同鮮于洛陽於畢員外宅觀畫馬歌》云："家僮愕視欲先鞭，櫪馬驚嘶還屢顧"；崔庸《觀修處士畫桃花圖歌》云："燕支乍濕如含露，引得嬌鶯痴不去。多少游蜂盡日飛，看遍花心求入處"[19]；王介甫《虎圖》云："卒然我見心為動，熟視稍稍摩其鬚"；黃山谷《題鄭防畫夾》云："欲喚扁舟歸去，故人言是丹青。"已為題畫詩濫套，機杼不外 Pliny, Natural History, XXXV. 36 (Loeb, vol. IX, pp 308-10) 記 Zeuxis 畫蒲桃能使鳥惑，Parrhasius 畫幔能使人愕而已，詳見第六八○則論 Pliny、第七四○則論 Marino, La Galeria。[20]
"直訝杉松冷，兼疑菱荇香。"按即第七四○則所引 "le sensazioni concomitanti immaginate", "Die sinnliche Ergänzung" 之說。[21]如太白《觀元丹丘坐巫山屏風》云："寒松蕭瑟如有聲"；樂天《畫竹歌》云："舉頭忽看不似畫，低耳靜聽疑有聲"；介甫《純甫出釋惠崇畫要余作詩》云："暮氣沉舟暗魚罟，欹眠嘔軋如聞櫓"；東坡《韓幹馬十四匹》云："後有八匹飲且行，微流赴吻若有聲"，放翁《曝舊畫》云："翩翩戲鵲如相語，洶洶驚濤覺有聲"，亦成題畫詩窠臼矣。【《攻媿集》卷一《題龍眠畫騎射抱球戲》："靜中似有叱吒聲，墨淡猶疑錦繡眩。"】【《忠雅堂詩集》卷二《泰西畫》。】【《朱文公集》卷八十三《跋唐人暮雨牧牛圖》："予老於農圃，日親犁耙，故雖不識畫而知此畫之為真牛也。彼其前者却顧而徐行，後者驤首而騰赴，目光炯然，真若相語以雨而相速以歸者。"】Dante, Purgatorio, X. 40: "Giurato si saria ch'el dicesse 'Ave!'"; 58-63: "Dinanzi parea gente; e tutta quanta, / partita in sette cori, a' due mie' sensi / faceva dir l'un 'No', l'altro 'Sì, canta'. // Similemente al fummo de li 'ncensi / che v'era imaginato, li occhi e 'l naso / e al sì e al no discordi fensi"[22]; 寫此情最切，而論者未引徵及之。【Shakespeare, The Rape of Lucrece, 1367 ff. (Complete Works, ed. Kittredge, pp. 1484-1485).】【Tennyson, The Palace of Art: "One [arras] showed an iron coast & angry waves, / You seemed to hear them climb & fall / And roar rock-thwarted under bellowing caves, / Beneath the windy wall"; Dryden: "To Sir Godfrey Kneller": "At least thy Pictures look a Voice; & we / Imagine Sounds, deceiv'd to that degree, / We think 'tis somewhat more than just to see" (Poems, ed. J. Sargeaunt, p. 168); Prior: "Advice to the Painter": "In painted Words, and speaking Colours tell" (Literary Works, ed. H.B. Wright & M.K. Spears, p. 11).】又按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卷九論韓幹馬，因斥子美不知畫；顧雲《蘇君廳覩韓幹馬障歌》亦有"甫也真凡目"之誚（詳見第五九八則論《柯山集》卷十三《石本韓幹馬圖》），語或過當。然如鄧椿《畫繼》卷九引子美詩"妙絕動宮牆"、"放筆為直幹"二句，歎為"天機本高，一語之確，有不期合而自合者。非前身顧、陸，安能道此等語"云云，逾量溢美，幾類貢諛，蓋欲曲成真文人必曉畫之說耳，非篤論也。子美《前殿中侍御史柳公紫微仙閣畫太一天尊圖文》有云："仙官洎鬼官無央數眾。陽者近，陰者遠，俱浮空不定，目所向如一。"陰陽即隱顯之意，六字頗能道配景透視 (perspective) 之理。子美全集中，妙窺畫意，惟此一節，他皆揣侔鋪陳之詞藻而已。
〇《戲題王宰畫山水圖歌》。按見第七七四則論《全宋文》卷二十宗炳《畫山水序》。
〇《漫成》："渚蒲隨地有，村徑逐門成。"按下句可謂"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高文良《味和堂詩集》卷一《微雪》云："人歸小徑成"，心思略類。【《莊子‧齊物論》："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王先謙《集解》："宣云：'道，路也。'案：孟子所云'用之而成路'也，與理道無涉。"】
〇《可惜》："花飛有底急，老去願春遲。"按參觀《江畔獨步尋花》云："只恐花盡老相催。"
〇《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老去詩篇渾漫與，春來花鳥莫深愁"；仇《注》引牧齋謂："春來酌景成詩，無須愁句不工；花鳥得佳句，正宜深喜。"按大誤。花鳥畏刻劃損其生機精氣，牧齋、滄柱皆未知此傳說耳。詳見《宋詩選註》楊萬里條註二十八。詩、畫一理，王逢原《廣陵先生文集》卷五《賦黃任道韓幹馬》云："傳聞三馬同日死，死魄到紙氣方就"；程頤《家世舊事》："少師影帳畫侍婢二人，一曰鳯子，一曰宜子。頤幼時猶記伯祖母指其為誰。……曰福郎；家人傳曰：畫工呼使啜茶，視而寫之，福郎尋卒，人以為'畫殺'。叔父七郎中影帳亦畫侍者二人，大者曰楚雲，小者曰僿奴，未幾二人皆卒。由是家中益神其事"；《佩文齋書畫譜》卷八十三引《續書畫題跋記》載曾紆跋李龍眠畫五馬圖，《跋》云："魯直九丈謂余曰：'異哉！伯時貌天厩滿川花，放筆而馬殂矣！然神駿精魂皆為伯時筆端取之而去'"（周草窗《浩然齋雅談》亦引公卷此《跋》說逢原詩）；鄧公壽《畫繼》卷六："朱漸，京師人，宣和間寫六殿御容。俗云：'未滿三十歲，不可令朱待詔寫真，恐其奪精神'"；《西游記》第三十二回云："八戒看見，大驚道：'怪道這些時没精神哩，原來是他把我的影神傳來也！'"域外亦有此說，Ch. Fr. Hebbel: "Der Maler" 一詩即咏其事："Er malte ihrer Wangen Rot, / Des Auges Glanz zugleich, / Da ward ihr Auge blind und tot / Und ihre Wange bleich. // Und als sie ganz vollendet stand, / Die liebliche Gestalt, / Da griff ich nach des Mädchens Hand, / Doch die war feucht und kalt. // Der Maler sah mir schweigend zurück, / Dann rief er spöttisch drein: / 'Ich wünsch' der Jungfrau gute Ruh', / Sie wird gestorben sein'" (Werke, hrsg. Theodor Poppe, Iter Theil, S. 47)。攝影亦然，M.H.A. Jounod, Life of A South African Tribe, p. 340 記 the Bantu謂照相為 "an unsheathing of the soul"，見而却走，正所謂"深愁"也。參觀 E. Cassirer, Language & Myth, tr. Susanne K. Langer, p. 94: "For mythic thought, there is no such thing as a mere picture, since every image embodies the 'nature' or 'soul' of the object" (又見 Die Philosophie der symbolischen Formen, Bd. III, S. 56; 177)。"漫與"見第三九六則論《華陽集》卷三十六《次韻彥達催詩》。
〇《進艇》："茗飲蔗漿携所有，瓷甖無謝玉為缸"；仇《注》："瓷不讓玉也。"按《少年行》第一首"莫笑田家老瓦盆"云云，可參觀。《鶴林玉露》卷八說之甚妙，見第五八八則。《四庫總目提要》卷一八一王餘祐《五公山人集》條稱餘祐謂："西洋呼'月'為'老瓦'，杜詩'莫笑田家老瓦盆'，即月盆也；如月琴、月臺之類，取其形似"云云，當是指 luna。江庸《趨庭隨筆》記廖季平說《論語》"法語之言，能無從乎？改之為貴"為"法文比英文難學。"孔子知學法文，則少陵通臘梯諾語，正不足怪。齷齪曲士，而旁魄論都，汗漫談瀛，己齒乍啟而人齒已冷矣。[23]
〇《所思》："故憑錦水將雙淚，好過瞿塘灧澦堆。"按《奉寄高常侍》云："別淚遙添錦水波"；《承聞故房相公靈櫬歸葬》第一首云："他日嘉陵淚，仍沾楚水還。"此等語六朝以來，亦成科臼，脫善於點化，可變腐為奇，參觀第六四七則論岑參《見渭水思秦川》詩。
〇《戲作花卿歌》："人道我卿絕世無。既稱絕世無，天子何不喚取守東都。"按靳价人《綠溪語》卷上云："杜詩'絕代有佳人'，仇《注》謂唐人避太宗諱，故改李延年歌'絕世'佳人為'絕代'。然下文云：'世情惡衰歇'，何耶？"惜未引此《歌》。《觀水漲》云："勢閱人代速"；《封西岳賦》云："代欲聞而不可得"，則確諱"世"字。古人於諱避而不盡，說者每以詩書不諱為解。施《說》卷二十四"避本朝諱"條所謂"或避或不避，不知何說"者，匪特杜集。詳見《考古質疑》卷一、《齊東野語》卷四、梁玉繩《蛻稾》卷四《復盧學士論諱書》、《書諱辨後》等。白香山《令狐尚書許過敝居先贈長句》："已遣平治行藥逕，兼教掃拂釣魚船"；而《臥聽法曲霓裳》："樂可理心應不謬，酒能陶性信無疑。"司馬遷《報任少卿書》曰："同子參乘，袁絲變色"；《史記‧袁盎鼂錯列傳》亦云："宦者趙同"；而《滑稽列傳》云："談言微中"，尤見諱之不全。
〇《入奏行贈西山檢察使竇侍御》："炯如一段清氷出萬壑，置在迎風露寒之玉壺"；又《湖中送敬十使君適廣陵》："氣纏霜匣滿，氷置玉壺多。"按"清氷"、"玉壺"乃唐人形容居官清操之常語，詳見第七二九則論《全唐文》卷二○六姚崇《氷壺誡》。
〇《莫相疑行》："晚將末契託年少，當面輸心背面笑。寄謝悠悠世上兒，不爭好惡莫相疑"；仇《注》引陸機《歎逝賦》"託末契於後生"，"好"、"惡"二字並去聲。按"好"字上聲，"惡"字入聲，美醜之意，非愛憎之意。承上句"往時文采動人主"來，言龍鐘潦倒，不復逞才矜氣，與人競一日短長，纖兒么子可以釋猜忌之心【仇說則是"爭愛憎"，不詞甚矣】。使如荊公逸詩《老人行》云："老人低心逐年少，年少還為老人調。兩家挾詐自相欺，四海傷真誰復誚。翻手作雲覆手雨，當面輸心背面笑。古來人事已如此，今日何須論久要"（見羅振玉《臨川集拾遺》），即推衍子美此二句，而以《貧交行》"翻手作雲"句合成一聯。本地風光，妙手拾得。方位白《續陪》卷一《行路難》第一首云："少年人人識我生憎嫌，最是嫌我、又不將我棄。老眼昏花不識人，鞠躬道左、不敢離復不敢親。少年顏色變頃刻，似假非假真非真，此時抑抑更唯唯，惟有聽其揶揄而已矣！"較之杜、王所慨，可謂自古已然，於今為烈矣。"當面輸心背面笑"，人之嘲笑也。《百憂集行》云："強將笑語供主人，悲見生涯百憂集"，己之諂笑也。退之《柳子厚墓誌銘》所謂"詡詡強笑語以相取下"；《易餘籥錄》卷十六引吳子彥《脅肩諂笑》制藝所謂"笑發乎心，諂則違心而僅諧於面；笑因乎事，諂則無事而強柔於色"，此物此志也。恥諂畏嘲，而不得不輸心以託年少，脅肩以供主人，讀此兩笑而戚戚於心者，滔滔皆是也。【五二二則《謝疊山集》卷六。】
[1] 卷首題"容安室札記"，鈐"錢鍾書印"白文印、"默存"、"槐聚"朱文印。
[2] 此處頁邊斷落，"道盡"、"厚"等字不確。
[3]"歸渡"原作"晚渡"。
[4]"雖有"原作"唯有"。
[5] 此處作者、書名、頁數原皆有斷截脫落處，前二者據他文臆補。
[6] 此處頁角斷脫甚多，據原文補足。
[7] 原文脫落"嫌"字。
[8] 按實出後文所補《戰國策‧秦策四》、《秦策五》："三王不足四、五伯不足六"云云。《管錐編‧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一七六‧全宋文卷四七》已改（三聯書局 2007 年版，2056 頁）。
[9]《管錐編‧全宋文卷四七》引此誤作"張唐說"，當作"唐張說"（同上，2057 頁）。
[10] 此處墨跡纖細模糊，數字不可辨識，"是其的解"四字亦不確。
[11]"卷十三"原作"卷十五"，"諸貴"原作"諸賢"。
[12]"扶風界"原脫"風"字，"徒有口惠"《瀛奎律髓》紀批原文作"虛而無益"。
[13] 原文脫落"遙"、"予"、"先"、"懷"等字。
[14]"卷五"原作"卷三"。
[15]"伯雍"原作"雍伯"。
[16]"牧齋初學集"原作"牧齋有學集"。
[17]"王笠舫"原作"王笠芳"。
[18]"四安寺"原作"雲安寺"。
[19]"如"原作"似"。
[20]"六八○則"原作"六八○節"，"七四○則"原作"七四○節"。
[21]"七四○則"原作"七四○節"。
[22] 黃國彬譯但丁《神曲‧煉獄篇》第十章："我幾乎敢發誓，他在說'萬福瑪利亞！'"；"牛車前是人羣，全部分成七隊╱唱詩的人，使我的兩種官能╱分別說'不'，說'是，他們在張嘴╱歌唱。'因圖中的香有煙霧上升，╱我的眼睛和鼻子也同樣說'是'╱說'不'，彼此因矛盾而紛爭。"
[23]"啟"字不確。
| Evernote helps you remember everything and get organized effortlessly. Download Evernote. |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