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安馆札记》797则
萬曆十九年書林周曰校刊本《三國志通俗演義》
七九七
閱《三國演義》。《歸莊集》卷十《誅邪鬼》謂金聖歎以《左傳》、《史記》、《莊子》、《離騷》、杜詩與《水滸傳》、《西廂記》並列為"七才子"，廖燕《二十七松堂文集》卷十四《金聖歎先生傳》則謂評定《離騷》、《莊子》、《史記》、杜詩、《西廂》、《水滸》為"六才子書"。聖歎子金昌作聖歎《杜詩解》序，亦衹言"六才子"，而以《莊子》居首，《西廂》為殿。《三國演義》有聖歎《序》云："忽於友人案頭見毛子所評《三國志》之稿，而今而後知'第一才子書'之目又果在《三國》也。"語意圓滑，大似名次已定，相見恨晚，以榜外狀頭歸之者，而其"六才子之書"固自若也。豈聖歎之妙於措詞歟？抑毛序始之工於撒謊耶？蓋"才子書"中有《左傳》者，出於道路之傳聞；有《三國》者，出於壇坫之攀附。此《序》平淡乏風致，必出序始託名，聖歎文筆較新警肆譎也。【《堅瓠三集》有毛宗崗《序》。[1] 】劉廷璣《在園雜誌》卷二謂杭永年於《三國演義》"一仿聖歎筆意批之，似屬效顰，然亦有開生面處"；張竹坡批點《金瓶梅》"可以繼武聖歎"。廖柴舟《聖歎傳》云："先生沒後，效先生所評書，如長洲毛序始、徐而菴、武進吳見思、許庶菴為最著。"曾燦《六松堂集》卷三《贈俞陳芳》云："古人眼光大如斗，不肯依傍他人走。割裂詩書今者誰？聖歎君前子能後"，自注："謂徐子能。"余未覩杭、俞、吳、許四家之書，而菴著作僅見《詩話》。毛批《三國》則大勝張批《金瓶》。觀《讀三國志法》及每回總評，於聖歎不啻具體而微，視後來大某山人、護花主人之批《石頭記》，靈蠢相去何止三十里！至馮鎮鑾、但明倫之批《聊齋》，更如鈍根參禪、傖夫學雅，比諸自鄶以下矣。齊省堂本《儒林外史》批語時鞭辟入裏，天目山樵增評亦饒機趣，而規模隘小，著語無多。惟《野叟曝言》批語頗欲與《水滸》、《三國》諸評抗衡，似即出作者之手。竊謂聖歎指目《水滸》、《西廂》古本之妙，序始提唱《三國》古本之妙，所謂"古本"，實即己之改本，毋異乎自作自評，分身而二任，談藝中之山鷄舞鏡、倩女離魂也。詳見第六一一則論《誠齋集》卷九《登多稼亭》第二首。【金聖歎以前論《水滸》文法最精詳者，莫如陳忱《水滸後傳》卷首之《論畧》，世尠稱引者。忱自撰雖刻意經營，而較前《傳》則平鈍無生氣。行之惟艱，信哉！】
〇《讀三國志法》："幻既出人意外，巧復在人意中，造物可謂善於作文矣。"按可以詮釋 Aristotle, Poetics, XXIV. 19: "A probable impossibility is always preferred to an improbable possibility"。參觀 Aristotele, Poetica, Introduzione Testo e Commento di Augusto Rostagni, 2ª ed. riveduta, 1945, p. LXXVII: "La regola poi del verisimile o del necessario... non contiene soltanto... ciò che propriamente chiamerebbesi coerenza artistica…ma è prima di tutto e insieme a tutto un principio di logica formale: e corrisponde al verisimile e al necessario...; ma è prima di tutto e insieme a tutto un principio di logica formale: e corrisponde al verisimile e al necessario... nella parte pragmatica... della Retorica"。他如"作文者以善避為能，又以善犯為能"、"犯之而能避之"云云，即所謂 "Repetition with variation"。[2] "寒氷破熱，涼風掃塵"與"笙簫夾鼓，琴瑟間鐘"實是一法，即所謂 "Relief", "interlude"。毛氏分而二之，未窺其貌異心同耳。
〇《凡例》："七言律詩起於唐人，俗本往往捏造古人詩句，如鍾繇、王朗頌銅雀臺，蔡瑁題館驛壁，皆偽作七言律體，殊為識者所笑，必悉依古本削去。"按《封神演義》第一回紂王題女媧行宮已作七律。錢曾《讀書敏求記》載宋槧本《東家雜記》孔子登杏壇思臧文仲誓將事，命瑟而歌曰："暑往寒來春復秋，夕陽西去水東流。將軍戰馬今何在？野草閒花滿地愁！"又儼然七絕，則亦不必苛責之野史小說矣。然《三國演義》第三十七回石廣元、孟公威在酒店中所吟，却是七言歌行，毛氏未改，何耶？
〇第四回，曹操、陳宮投宿呂伯奢家，"但聞人語曰：'縛而殺之，何如？'操曰：'是矣！'"按《優古堂詩話》："呂原明云：中年嘗書壁云：'寧人負我，無我負人。'後觀晁少傅《碎金錄》已有此兩句，然《晉記》麴粥說羅仇勒兵向西平，羅仇曰：'寧使人負我，我不忍負人也'"；《三國志‧魏書一‧武帝紀》裴注引孫盛《雜記》載太祖殺伯奢五子，"既而悽愴曰：'寧我負人，毋人負我'；《後漢書‧鄭玄傳》章懷注引《魏氏春秋》司馬文王酖鄭小同曰："寧我負卿，無卿負我。"Marguerite de Navarre, Heptameron 中 "Deux cordeliers trop curieux d'écouter eurent si belles affres qu'ils en cuidèrent mourir"；後來 P.-L. Courier 致 Mme Pigalle 書 (Oeuvres choisies, "Classiques Larousse", p.135) 所寫情事相類。《演義》中如此事、貂蟬呂布事、關公降曹過五關事、玄德三顧茅廬事、孔明舌戰群儒事、蔣幹說周瑜事等等，皆非正史所有。而意匠心花，妙於杜撰者，不勝一一舉，才情殊非等閒。劉在園徒以敘述曲折、不乖正史賞之，非真知音也。又正以此書大段不背正史，故讀者遂并杜撰處亦誤為有典據，詩文中運用，致成話柄，詳見第三六則。姚伯昂《竹葉亭雜記》卷八云："雍正間札少宗伯因保舉人才，舉孔明不識馬謖事，憲皇怒其以小說入奏，責四十，枷示。"夫"先主臨薨謂孔明曰：'馬謖言過其實，不可大用，君其察之'"載《蜀書‧馬謖本傳》，非《演義》杜撰。雍正知《演義》有之，而不識正史亦有，多疑不學，妄作威福，與誤信《演義》者相校，可謂楚失而齊亦未得者矣！
〇第八回，總評："十八路諸侯不能殺董卓，而一貂蟬能殺之；劉、關、張三人不能勝呂布，而貂蟬一女子能勝之。當為之語曰：'司徒妙計高天下，只用美人不用兵。'"按第四十四回孔明改《銅雀臺賦》，亦謂只須扁舟送二女與曹操，"百萬之眾皆卸甲捲旗而退"【孔明答周瑜改《銅雀臺賦》事，參觀六七五則引吳振棫詩論杜牧絕句】；馬致遠《漢宮秋》第二折漢元帝所歎："若如此，久已後也不用文武，只憑佳人平定天下便了。枉以後龍爭虎鬭，都是俺鸞交鳳友。"參觀西語 "Raschelnde Röcke haben oft mehr vermocht als donnernde Kanonen" (J. Volkelt, System der Ästhetik, II. S. 512 引)。【詳見第二九三則論鄭清之《安晚堂集》卷六《昭君》。】【李山甫《代崇徽公主意》："金釵墜地鬢堆雲，自别昭陽帝豈聞！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處用將軍"；胡曾《漢宮》："明妃遠嫁泣西風，玉筯雙垂出漢宮。何事將軍封萬戶，却令紅粉為和戎。"】【李山甫《陰地關崇徽公主手跡》："誰陳帝子和番策，我是男兒為國羞。"（《拜經樓詩話》卷二謂於事實未合："按《新唐書》：'崇徽公主本僕固懷恩少女，懷恩叛死，徙其家屬於京師。大歷四年，封其女為崇徽公主，以嫁回紇。'）"】【蘇拯《古塞下》："早得用蛾眉，免陷邊戍卒。"】【項斯《長安退將》："翠眉紅臉和回鶻，惆悵中原不用兵。"】【《說郛》卷十八顧文薦《負暄雜錄》引劉子翬、許棐《詠明妃》詩。】【《歸潛志》卷四："王元朗《明妃詩》云：'環佩魂歸青塚月，琵琶聲斷黑河秋。漢家多少征邊將，泉下相逢也自羞。'甚為人所傳。"】
【〇第十五回，玄德曰："古人云：'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破，尚可縫，手足斷，安可續？'"按《續西廂昇仙記》第四折法聰云："豈不聞'夫妻如衣服'？"】
【〇第十六回，典韋雙戟為張繡盜去，"韋急掣步卒腰刀在手，……砍死二十餘人。……刀砍缺，不堪用，韋即棄刀，雙手提著兩個軍人迎敵，擊死者八、九人。"按 Hugo, La Légende des Siècles, XV, "Les Chevaliers Errants", 3 "Eviradnus": "Et, prenant aux talons le cadavre du roi, / Il marche à l'empereur, qui chancelle d'effroi; / Il brandit le roi mort comme une arme, il en joue, / Il tient dans ses deux poings les deux pieds"etc. (Oeuv. poetiques complètes, Valiquette, p. 494)。[3] 】【典韋：Hugo, La Légende des siècles, XV "Les Chevaliers errants", 3 "Eviradnus": "Il brandit le roi mort comme une arme, il en joue, / Il tient dans ses deux poings les deux pieds."】
〇第二十五回，程昱曰："劉備必投袁紹。今若使雲長破紹之兵，紹必疑備而殺之。備既死，雲長又安往乎？"按第二十三回曹操假黃祖手以殺彌衡，第四十五回周瑜欲借曹操手殺孔明。《紅樓夢》第十六回鳳姐列舉管家奶奶們全掛子武藝，有"坐山看虎鬭"、"借刀殺人"、"引風吹火"、"站乾岸兒"、"推倒油瓶不扶"等等名色；程昱之計，即所謂"借刀殺人"。《三國演義》第十七回呂布回徐州，曹操密謂玄德曰："吾令汝屯兵小沛，是'掘坑待虎'之計"，可品目《紅樓夢》第十二回鳳姐之"毒設相思局"。《三國》第十二回"呂布趕來，將戟於曹操盔上一擊，問曰：'曹操安在？'操反指曰：'前面騎黃馬者是！'"即《紅樓》第二十七回寶釵撲蝶"少不得使個'金蟬脫殼'的法子"也。《三國》第二十五回關公約曰："吾今只降漢帝，不降曹操。"操笑曰："吾為漢相，漢即吾也。"又即《紅樓》第九十六回鳳姐所云"掉包兒的法子"、第九十七回鳳姐想出"偷梁換柱之計"也。【"偷梁換柱"當即《通俗編》卷二十四之"托梁易柱"（《帝王世紀》："紂能倒拽九牛，撫梁易柱。"《論衡‧語增篇》亦云："《傳》語又稱紂力能索鐵伸鈎，撫梁易柱"）。《二刻拍案驚奇》第十三回真寫其事。】【《鏡花緣》91 薛蘅香道："我不會說笑話，只好行個抽梁換柱小令。……一個'軍'字，把當中一豎取出，搓成團兒，放在頂上，變成'宣'字。"】至三國鼎立捭闔之局，則坐山看鬭、引風吹火足以概括始終矣。如第八十二回曹丕曰："朕不助吳，亦不助蜀。吳蜀交兵，若滅一國，那時除之，有何難哉？"毛批："曹丕是看冷鋪。"今吾鄉尚有此語，正鳳姐"坐山看虎鬭"之說也。
"操欲亂其君臣之禮，使關公與二嫂共處一室。關公乃秉燭立於戶外，自夜達旦。"按詳見第七七一則論《小雅‧巷伯》毛《傳》。
此回寫關公斬顏良事（"奮然上馬"云云），視《三國志‧關張馬黃趙傳》增飾無多，而精采愈出。《朱子語類》每有罕譬而喻、語妙天下者。如卷五十二云："讀書理會義理，須是勇猛，徑直理會將去。正如關羽擒顏良，只知有此，不知有别人，直取其頭而歸。若使既要砍此人，又要砍那人，非唯力不給，而其所得者不可得矣。"[4]用意即如《續傳燈錄》卷二十二黃龍論求道如"貓兒捕鼠，諸根順向"，而能近取譬，疑本之當時說書人。[5]本傳衹云："羽望見良麾蓋，策馬刺良於萬眾之中，斬其首還"，未必能令讀者注目，舉為談資也。且朱子兩用"砍"字，言外已有關公使偃月刀在，尤不見史傳，而出之盲翁野語者。[6]《茶香室續鈔》卷十六云："《容齋二筆》云：'關公手殺顏良、文醜於萬眾之中。'按本傳但有殺顏良事，文醜非公所殺也。乃宋時即有此說，則今《演義》流傳亦有所本矣。"【《容齋續筆》卷十一"名將晚謬"條："關羽手殺袁紹二將顏良、文醜於萬眾之中。"】【《小浮梅閒話》："俗傳關公善用刀，至今有'關刀'之名。考之正史，張益德之用矛，則信有之（見本傳）。關公本傳無一'刀'字。《傳》云：'策馬刺良於萬眾之中'，按《周禮‧考工記》：'刺兵欲無蜎'，鄭注云：'刺兵，矛屬。'古人用字精密，關公《傳》既用'刺'字，則其殺顏良疑亦用矛；若用刀，必不用'刺'也。"】張天覺《荊南玉泉山關將軍廟記》言關公死後為護法伽藍，《東坡志林》卷二記"塗巷小兒聽說三國語"，《明道雜志》記弄影戲斬關羽，足徵北宋時三國故事流布里巷，俗語不實，已非據陳書裴注所可追究矣。【《南史》40《薛安都傳》："魯爽梟猛，咸云萬人敵，安都單騎直入，斬之而反。時人皆云關羽斬顏良不是過也。[7]"】【《孤本元明雜劇》中，如鄭德輝《三戰呂布》、朱凱《黃鶴樓》、闕名《石榴園單戰呂布》等，均寫張飛之雄猛，關羽相形見絀，甚且怯懦。】
〇第二十八回，郭常子事。按與《西遊記》第五十六回老楊兒子事相類。關公饒其性命，而行者則割其首級，各與性格相合。《帝京景物略》卷三"藥王廟"則載慈源寺關王廟有元時舊塑象，作姚彬盜關公馬而被獲狀。《演義》中無此事，倘即郭常兒子之别名耶？《封神演義》中，黃飛虎過五關仿關公五關斬六將，文王三訪太公仿劉玄德三顧茅廬，皆甚鈍拙，亦如其仿孫悟空而寫楊戩也。
〇第三十四回，玄德騎的盧事。按《蜀書‧先主傳》裴注引《世語》僅云："備潛遁出。所乘馬名的盧，墮檀溪水中。備急，曰：'的盧，今日厄矣，可努力！'的盧乃一踊三丈，遂得過。"初無先此伊籍戒玄德曰"公所騎馬，不可乘也！名的盧，乘則妨主"一段情節。蓋作《演義》者移取《世說‧德行篇》人勸庾亮賣所乘的盧事，嫁之於玄德耳。《世說》注引《伯樂相馬經》曰："奴乘客死，主乘棄市。"
〇第四十六回，孔明曰："不用苦肉計，何能瞞過曹操？今必令黃公覆去詐降。"【Frontinus, III. iii. 3, p. 212 (Tarquinus & Sextus, Cyrus & Zopyrus).[8] 】按《孫子‧用間篇》云："內間者，因其官人而用之"，何延錫注引"李雄鞭朴泰見血，使譎羅尚，尚信之"；即周瑜撻黃蓋所用計也。又《用間篇》云："反間者，因其敵間而用之"，蕭世諴注："敵使人來候我，我佯不知而示以虛事"，即第四十五回周瑜騙蔣幹所用計也【II. vii. 2 (Sulla), III. xvi. 4 (Hannibal), p. 170, 256】[9] 。《孫子十家會注》第一家為曹操，而於此篇列舉之"五間"無隻字詮釋，蓋未嘗究心領會，宜其中周瑜之計矣。一笑。【《唐太宗李衛公問對》頗薄曹公而推孫子，□卷中太宗問"人言卿以唐儉為死間"節，衛公力辯，且曰："《孫子‧用間》最為下策。臣嘗論其末云：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或用間以成功，或憑間以傾敗。"】西方古史載 King Darius 有忠臣 Zopyrus，佯得罪，劓去耳鼻，而出奔巴比倫，委質於其王。[10] Sir Philip Sidney, An Apology for Poetry 稱謂："To serve your prince by such an honest dissimulation" (English Critical Essays: 16th, 17th & 18th Centuries, "The World's Classics", p. 22)，正是苦肉計。又按 Torquato Accetto 有書名 Della dissimulazione onesta (1641)，收為 Croce 主編 Politici e moralisti del '600 第四種【Cf. Gibbon, The Decline & Fall, ch. 24: "The magnanimity of Julian was... betrayed by the arts of a noble Persian... this new Zopyrus" ("The World's Classics", vol. II, p. 571)】。
〇第四十七回，總評："連環計一見於王允，以貂蟬雙鎖董、呂二人，如環之交互相連。"按此則西語所謂 "The eternal triangle"。至所謂"連鎖"(concatenated affection)，則用意大異，詳見第二一三則論 Moschus, V。【《孤本元明雜劇》闕名《單刀劈四寇》頭折王允曰："安排了一計，名喚'美女連環計'"；《太平樂府》卷六喬夢符《賞花時》："我是個鍛煉成的鐵連環，不比您捻不成的泥圈套"；《水滸》第五十回《吳學究雙掌連環計‧宋公明三打祝家莊》。】
〇第五十四回："玄德乃跪於國太席前，泣而告曰：'若殺劉備，就此請誅。'"按第五十五回："玄德急來車前泣告孫夫人曰：'如夫人不允，備請死於車前。'"故此回總評："玄德涕泣請死，活似婦人乞憐取妍，在丈夫面前放刁模樣。"《增壹阿含經》卷三十一："小兒以啼泣為力，女人以嗔為力，國王以憍豪為力。"吳國太、孫夫人皆確以嗔為力，玄德之力則易憍豪為啼泣矣。Juvenal《諷刺詩》第六首寫驕縱婦人云："貯淚甚多，常備應需，流止隨心"(Uberibus semper lacrimis semper que paratis / in s la Hone sua atque expectantibus illam / Quo iubeat manare modo)【VI, 273-5, Loeb, p.104】，可以移評。參觀第二○三則論《野獲編》卷二十一"婦人以泣市愛，小人以泣售奸"。
【第五十七回，孔明哭周瑜。按當以 Montaigne, Essais, I. 38 (Antigonus 之哭 Pyrrhus, le Duc René de Lorraine 之哭 le Duc Charles de Bourgoigne等) 釋之。】
〇第六十二回："得了涪關，勞軍設宴於公廟，玄德酒酣，顧龐統曰：'今日之會，可謂樂乎？'"評："未免露出真情。玄德在劉表席間醉後失言，於此復見。"按指第三十四回"髀肉復生"事也。以玄德之沉機埋照，而兩次露相，皆在酒酣耳熱之時，所謂 "In vino veritas"，不獨張飛酗酒失事，可以為戒。竊謂玄德失言露相，記述斑斑可考者，此二次外，尚有臨終託孤時謂孔明"君可自取"，《三國志‧諸葛亮傳》裴注引孫盛語，斥為亂命、"詭偽之詞"。胡元瑞《甲乙剩言》謂"隋盧思道《知己傳》一卷，上自伊呂君相、父兄、妻子、友朋以及鬼神、禽畜皆錄，惟孔明與先主，以為'君自取之'一語大不知己，不錄。良有以也。"[11] 《宋元學案》卷五十八載楊慈湖父庭顯語曰："近來學者多偽，至於臨死亦安排先主此語，可謂煞安排者。然而愈偽愈真，愈掩飾愈見底裏，亦為者敗之矣。"
"泠苞得回雒城，不說捉去放回，只說：'被我殺了十餘人，奪得馬匹逃回。'"按第八十八回孟獲被放回曰："蜀人監我在帳中，被我殺死十餘人，乘夜黑而走。正行間，逢著一哨馬軍，亦被我殺之，奪了此馬，因此得脫。"掩飾如出一轍。
〇第六十六回[12] ，關公"右手提刀，左手挽魯肅手，佯醉。"按小說院本中習見，如明無名氏《十八國臨潼鬭寶》第三折伍子胥一手仗劍，一手揪住秦穆公帶。又按請人赴宴而伏刀斧手，本書中常事。故第三十四回張飛勸玄德曰："筵無好筵，會無好會，不如休去。"《史記‧項羽本紀》曰"鴻門之宴"，《周書‧蕭詧傳》尹德毅之計，以至 Julius Caesar, II, vii Menas 之策，正史野語，更僕難終。Dante 於地獄中特闢 Tolomea 一獄，專為請客殺人之主人而設 (Inferno, XXXIII. 91 ff.)。有以也夫！
第七十二回，"操見碗中有鷄肋，因而有感於懷，正沉吟間，夏侯惇請夜間口號，操隨口曰：'鷄肋，鷄肋！'楊修便教隨行軍士準備歸程。夏侯惇驚詢其故，曰：'公真知魏王肺腑也！'操大怒，斬修。及被魏延射中人中，方憶楊修之言，就令班師。"按《三國志‧武帝紀》裴注引《九州春秋》云："時王欲還，出令曰'鷄肋'，官屬不知所謂，主簿楊脩便自嚴裝。"是曹操已蓄意班師，特示人以隱語。至《演義》所寫，則"鷄肋"乃操初不自知而失言。失言而己，尚不自解，正 Freud 所論 "Lapsus linguae" 也 (Ernest Jones, Papers on Psychoanalysis, ed. 1918, p. 59: "The word said in mistake is a manifestation of a second suppressed thought, outside the train of thought the speaker intends to express")。又按 Jones, Otto Rank 等搜討太西古典籍中例證頗多，余見 Brantôme 書載二事殊切，却無引徵者，附錄於此："Si ay-je cogneu une très belle et honneste dame de par le monde, qui, devisant avec un honneste gentilhomme de la cour des affaires de la guerre durant ces civiles, elle luy dit: 'J'ay ouy dire que le roy a faict rompre tous les c[ons] de ce pays-là.' Elle vouloit dire les ponts. Pensez que, venant de coucher d'avec son mary, ou songeant à son amant, elle avait encor ce nom frais en la bouche…Une autre dame que j'ay cogneue, entretenant une autre grand dame plus qu'elle, et luy louant et exaltant ses beautez, elle luy dit après: 'Non, madame, ce que je vous en dit, ce n'est point pour vous adultérer; voulant dire adulater;' comme elle le rhabilla ainsi: pensez qu'elle songeoit à l'adultére et à adultérer" (Vies des Dames galantes, Discours II, "Classiques Garnier", p. 157)【此二例已見 Freud, Zur Psychopathologie des Alltagslebens, 8. Auf., S. 94】。【《水滸》第二十五回："原來這婦人往常時只是罵武大，百般的欺負他，近日來也自知無禮（與西門慶通奸），只當窩盤他。"】【Anna Freud, The Ego & the Mechanism of Defense, on "reaction-formation"... "an exaggerated brusqueness as a defence against shyness, an exaggerated humility à la Uriah Heep to cover crude egoism... an excessive concern about some other person's health or welfare to conceal unconscious hostility" (J.C. Flugel, Man, Morals & Society, pp. 69-70).】
〇第七十七回，總評："雲長英靈不泯固矣，而赤兔馬亦在雲中，況青巾綠袍，並青龍偃月刀，依然如故，得毋衣物器械亦有魂否？"按王仲任《論衡‧論死篇》早云："如審鬼者死人之精神，則人見之宜徒見裸袒之形，無為見衣帶、被服也。何則？衣服無精神，人死與形體俱朽，何以得貫穿之乎？"且偃月刀流落人間，孫權以之賜潘璋，故第八十三回璋"揮關公使的青龍刀來戰黃忠"；同回璋被關興所殺，"興得了父親的青龍偃月刀。"
關公稽首皈依普靜。按李卓吾《焚書》卷四《題關公小象》即曰："況公皈依三寶於金仙氏，為護法伽藍，萬億斯年，作吾輩導師。"此說似至北宋始盛傳。張天覺《荊南玉泉山關將軍廟記》以野語壽之貞珉，胡寅《斐然集》卷一《題關雲長廟》五古所謂"奈何無盡翁，作記極詞筆"是也。詳見第三六則論《霞外捃屑》卷七下。
〇第八十一回："原來張飛每睡不合眼，二賊見他髪豎目張。"按 R.M. Dawkins, Modern Greek Folk-Tales, p. 23: "Ogres (drakos)... can easily be outwitted, especially by a man who has been warned that they sleep with their eyes open & keep watch with them closed"; Aldous Huxley, Grey Eminence, p.104: "The most remarkable thing about the Duke of Nevers was that he always slept with his eyes open; & that from those open eyes came frightful rays"; Ariosto, Satira, V [on the choosing of a wife], ll.172 f.: "Sia di buona aria, sia gentil, non dorma / con gli occhi aperti; che più l'esser sciocca / d'ogni altra ria deformità deforma" (Opere Minori, Riccardo Ricciardi, p.555)。Cf. 第六百三十一則。【Italo Calvino, Italian Folktales, tr. George Martin, 1980, p. 24 "The Little Shepherd": [A talking fox] "watch out for a certain old woman. If her eyes are open, that means she's asleep. If they're closed, she's surely awake."】【"Dormir en gens-d'arme": to sleep with one eye open.】
〇第九十一回："孔明和麵為劑，塑成人頭，內以牛羊等肉代之，名曰饅頭。"按《說郛》卷十九宋曾三異《因話錄》謂俗作"瞞頭"，欺瞞之意；明郎仁寶《七修類稿》卷四十三則謂"饅頭"乃"蠻頭"之訛，蠻人頭也。W.G. Sumner, Folkways, on cakes of special shapes (e.g. a loaf in a human shape) as survivals of cannibalism kept up by cult (V.F. Calverton, The Making of Man, p. 476); Aesop's Fables, tr. by S. Croxall & Sir Roger L'Estrange, London, Fables LXIII "Large Promises" [A sick man vowed a sacrifice of thousand oxen to Apollo or Aesculapius, if either of them would restore his health]: "On his recovery, not having any living oxen to sacrifice, he made a thousand in paste, & offered them formally on the altar. For this mockery, divine justice punished him."
〇第九十五回，孔明空城計。按此本《三國志‧諸葛亮傳》裴注引郭沖所條第三事，松之難之，謂不合事理。《南齊書‧高祖紀上》云："皇考諱承之。元嘉七年，虜寇濟南，皇考使偃兵開城門。眾諫曰：'賊眾，何輕敵之甚？'皇考曰：'今日懸守窮城，事已危急，若復示弱，必為所屠，惟有見強待之耳。'虜疑有伏兵，遂引去。"似即師郭沖所條孔明故智。正如《朱子語類》卷六十八論李壽翁喜《麻衣易》所謂"看杜撰《易》，渠自得杜撰受用"也。《魏叔子日錄》卷一《裏言》云："料事者先料人，若不知其人才智高下，只在事上去料，雖情勢極確，究竟不中。故能料愚者不能料智，料智者不能料愚。余嘗笑《三國演義》孔明於空城中焚香掃地，司馬懿疑之而退，若遇今日山賊，直入城門，捉將孔明去矣。"
〇第一百一回，總評論天下芸芸攘攘："無他故也，重口食也。"按即 Rabelais: "et tout pour la trippe" (Le Qruart Livre, ch. 57; Oeuv. comp., éd. Jean Plattard, IV, pp. 205-7); Diderot: "la mastication universelle" (Le Neveu de Rameau, éd. Jean Fabre, p. 252) 之旨。參觀第四六一則論 Charles Sorel, Francion, Liv. III。護花主人評點《石頭記》，卷首《讀法》一條論"歇落處每用吃飯，有大道存焉。《大學》：'正心必先誠意'，意、脾土也，吃飯、實脾土也"云云。同為小題大做，而不如毛氏此評多矣。
〇第一○四回，杜少陵、白樂天悼孔明七律各一首。按皆一望而知其偽，少陵之作已見第七九○則論仇滄柱輯杜集逸詩。樂天一首云："先生晦跡臥山林，三顧那逢賢主尋？魚到南陽方得水，龍飛天外便為霖。託孤既盡殷勤意，報國還傾忠義心。前後出師遺表在，令人一覽淚沾襟。"志磐《佛祖統紀》卷四十八載白樂天贊摩尼教詩云："靜覽蘇鄰傳，摩尼道可驚。二宗陳寂滅，五佛繼光明。日月為資敬，乾坤認所生。若論高潔志，釋子好齊名。"亦屬偽託。為《香山集》輯佚者未及此二篇，定出掛漏。渠輩寧受百罔，冀一得真，初無揀擇也。
[1]"瓠"原作"觚"。
[2]"犯之而能避之"，毛宗崗原文為"惟犯之而後避之，乃見其能避也。"
[3] 此節補於《手稿集》2545 頁書眉，下文重出，補於《手稿集》2546 頁夾縫。
[4] 此處二"砍"字原皆作"吹"。
[5]"續傳燈錄"原作"傳燈錄"。
[6]"砍"原作"吹"。
[7] 原文脫落"過"字。
[8] 原文作"(Tarquinus Sextus) 4 (Cyrus & Zopyrus"。
[9]"III. xvi. 4"原作"III. xiv. 4"。
[10] 弗龍蒂努斯《謀略》則誤"大流士"為"居鲁士"，見前引。
[11]"一卷"原作"二卷"。
[12] 本節原在下文"第七十二回"一節之後，依序改置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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