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March 17, 2018

马鸣谦︱奥登与OED:大诗人与大词典的故事_上海书评_澎湃新闻-The Paper


马鸣谦︱奥登与OED:大诗人与大词典的故事

马鸣谦

2018-03-17 10:27


1963年8月,诗人路易斯·麦卡尼斯去约克郡作岩洞探险,为广播剧《从波洛克来的人们》收集音效,于荒野遇暴风雨,至赫特福德郡家中才换下湿衣服,结果由支气管炎发展成病毒性肺炎,9月3日病故。奥登曾为意外去世的这位挚友写了一首题为《创作的洞穴》的悼念诗(后收入《关于屋舍》单行本诗集,收入选集时是组诗《栖居地的感恩》的第三首)。这首诗描述的场所是书房,里面有一句话:
词典(钱能买到的最好的东西)
在奥登来说,词典特指十三卷的OED,《牛津英语词典》(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的英文首字母缩写)。
好东西还需备上两套,一套放在纽约,一套放在奥地利基希施泰腾,外出旅行时,还要随身携带一卷。作为一个出了名的词典爱读者,1963年,他曾宣称,如果被放逐到一个无人荒岛,他会选择带上一本"好词典"作为荒岛读物,而不会带任何一本文学名著,因为词典与它的读者的关系是绝对被动的,你可以有无数种合理的读法。
当《巴黎评论》的迈克尔·纽曼访问奥登的纽约寓所时,发现"黑洞洞的前起居室里,书籍垒得高高的;平时不开灯,除非他要在装着手稿的很多箱子里翻找东西,或是要去查阅《牛津英语词典》,这才会跑进去一会儿"。
购置了基希施泰腾乡间小舍后,奥登在二楼整出了一间工作室,里面除放置一张书桌和一台打字机外,就只有堆在地上的书籍了。有位朋友注意到,奥登没有为书桌配凳子,每当需要伏案写点什么的时候,他都直接把放在最显眼位置的那十几卷OED搬到书桌前,"像个还没长大的孩子般"坐在上面。《奥登传》的作者汉弗莱·卡彭特曾对奥地利寓所的书房有过一番描绘,他也观察到了奥登对OED的喜爱:
走上一段外置楼梯,就是奥登的阁楼工作室,奥登总是会很得意地将来访者邀请上来参观……空落落的,只有一堆堆摞地的书(没有书架),靠窗有一处高起的平台,上面摆着一张写字桌,一台便携式打字机,奥登用来敲出他的书评、文章或是诗作的打字稿。工作室里最显眼的是一套牛津英语词典,缺少的一卷放在楼下;有个朋友发现,奥登坐在桌边时总会用它垫在椅面上——仿佛他还是一个玩迷你儿童家具的个头矮小的半大孩子。
当他1972年回到牛津时,在基督学院的住所中的那套OED差不多已被翻烂了,曾考虑买一套新版的来代替。

牛津的"编舟记"
2009年,英国作家、记者西蒙·温切斯特的一部书名为"The Meaning of Everything: The Story of the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的非虚构作品同时出现了两个中译本:一本是商务版《万物之要义——〈牛津英语词典〉编纂记》,另一本是译文版的《OED的故事》。选题撞车这件事引发了我国知名的译本质检员乔纳森同志的兴趣,写出了题为"一个语言的伟大梦想:评《OED的故事》及《万物之要义》"的专文,还对两个译本做了一个比对和评价;有兴趣的读者可移步一看。


在我看来,奥登对OED的痴迷,正是维多利亚时代人文精神在他身心的一个自然延续。要知道,奥登生于1907年,距维多利亚女王去世刚过去六年,而在一战爆发前,英国仍处在这个帝国鼎盛时代的脉动之中。
OED的诞生,来自一群对语言文字着魔并自动负有使命感的人,1857年11月5日这一天,英国语言学会的会员达成一致意见:应该有一部新的英语词典;一年后通过了正式决议,宣布这将是一部"按历史原则编纂的新英语词典"。学会为OED确定了编纂的原则:
OED要描述英语的全部词汇:每一个词,每一个细微的差别,每一处意义、拼法、读音上的差异,每一个词源演变的转折,每一位英语作家可供阐释词义的引语。就是说,在解释词语时,要考虑它的生成、发展与变化,在提供例证引文时,例句前应写明引文出处的年份、作者及页码。
要为每一个词找出它的来源出处,这是何其宏大的野心!为达成这个目标,需要进行大量的语言素材收集,也需要大量的志愿者的参与。
学会的发起人R. C. 特兰奇由于被任命为威斯敏斯特主持牧师,将项目的主持权交予了OED首任编辑赫伯特·柯勒律治,但年轻的柯勒律治接手没几年就因肺结核死去;脾性古怪的弗里德里克·弗尼瓦尔接手了这个岗位,他虽然缺乏管理众多志愿者的条理性,但成立了"早期英语文本学会"和"乔叟学会",做了大量的基础文本的准备工作。
1878年,弗尼瓦尔终于物色到一位有力的继承者——詹姆斯·默里。默里少年时因家境贫寒,不得不中途辍学,之后做过教师、银行职员等很多职业,但他对语言学习却极有天赋,1869年他成为语言学会的会员,此后出版的《苏格兰南部乡村方言》使他在语言学学术圈获得了声誉。经弗尼瓦尔推荐,牛津大学出版社认可由默里来继续推进整个计划,次年正式签订了一份正式的委托协议,这时距学会的决议已过去了二十年,而要再过五十年,OED首版才能大功告成。

1891年,默里访问了因战争创伤的精神因素过失杀人的前美国军医威廉·切斯特·迈纳。自得知OED招募引语志愿者的消息后,被关在布德罗莫精神病院的迈纳为词典辛勤工作了二十一年,为OED贡献了大量的优质引语。1899年,默里曾如此赞赏迈纳对词典的巨大贡献:"他一人提供的引文已足够让我们可以轻松地完成近四个世纪的用例。"
OED的故事》的作者西蒙·温切斯特另有一部精彩的非虚构作品《教授与疯子》,就描述了默里和迈纳携手合作的故事。


1915年,默里去世,他完成了字母 A–D、H–K、O–P和T的部分, 接近了首版OED工作量的一半。1923年,第三位主编亨利·布拉德利去世,完成了字母E–G、L–M、S–Sh、St和W–We的部分。此后,OED交棒到两位助理编辑的手中:威廉·克雷吉负责N、Q–R、 Si–Sq、U–V和Wo–WyBy,克雷吉后来移居美国在大学任教;第四位主编是查尔斯·塔尔布特·奥尼恩斯,1914年起他开始编辑剩余的Su–Sz、Wh–Wo和X–Z,他患有严重的口吃症,但人很长寿,1965年去世,活了九十二岁。
可以一提的是,1919年,后来以创作《魔戒》三部曲闻名于世的J. R. R. 托尔金,战后退伍返校时也加入过OED担任词典编纂助手,威廉·克雷吉正是他的古斯堪的那维亚语的导师。托尔金负责研究从Waggle到Warlock的词源。此后在1949年,他写有一部中世纪喜剧寓言《哈莫的农夫吉列斯》,曾以"奥克森津的四位智者"戏仿了OED的同仁,以表敬意。1969年,在编OED《补编》第二卷时,第五任主编罗伯特·伯奇菲尔德曾把hobbit("霍比特人")词条的草稿寄给托尔金征求意见,托尔金在次年9月详细地给予了回复。

1928年,这部新词典的首版终于问世。从语言学会发出倡议开始,至此已过了七十一年,历经六任主编,超过一千三百名志愿阅读者加入,最后成就了十二卷巨册的杰构,温切斯特为我们提供了这部词典的具体数据:原定的词典全文篇幅在七千页以内,最终OED第一版超出一倍多,达到了一万五千四百九十页,共四十一万四千八百二十五个词条,一百八十二万七千三百零六条引语;原定的编纂时限是十年以内,结果前后延续了五十四年;原定的项目资金是九千英镑,结果花了整整二十万英镑。
它最初被称为《新英语词典》(New English Dictionary),但此后它的首字母缩写更为世人所熟知——OED
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被这些为语言疯魔的人前赴后继地完成了,乔治·斯坦纳曾对他们表示过好奇,他在一篇书评里问道:"维多利亚时代那些腹笥甚广的学问家,莫非他们需要的睡眠时间比我们少?"
这一年,奥登二十一岁,正好从牛津基督学院毕业。我们不妨想象一下,当他两手第一次触碰到这部词典时的感受。对这名正处在创作起步期的年轻诗人而言,OED所产生的影响既内在而又深远:一条呈现英语语言历史流变的大河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与他的同时代人相比,他或已蒙受了某种命定的感召。


第五任主编伯奇菲尔德
OED首位编辑詹姆斯·穆雷一样,伯奇菲尔德同样出身卑微。1923年1月,他出生在新西兰旺阿努伊,二战前入读了惠灵顿的维多利亚大学学院;战时他中断学业加入了皇家新西兰炮兵部队,两年服役期间一直驻在意大利。在的里雅斯特,他偶然读到了弗雷德里克·博德莫的《语言的编织术》一书,这引发了他对词源学的兴趣。退役后他回到了惠灵顿,1948年完成了硕士学位, 该年获得了罗德奖学金赴英国,1951年从牛津莫德林学院毕业。在莫德林,他的导师正是OED的第四任主编奥尼恩斯;伯奇菲尔德在编辑中世纪教义宣导长诗《奥姆伦书》时,J. R. R. 托尔金则是他的督导老师。
1953年,伯奇菲尔德获得奥登母校基督学院的讲师教席。1957年,他的个人生涯发生了一个重大转向:OED的主编奥尼恩斯这年已八十四岁,于是将他推荐给了牛津大学出版社负责OED项目的丹·达文。伯奇菲尔德在担任学术职位的同时担任了OED《补编》的主编,一直到1986年。
《补编》预期要在七年完成,实际上却花费了二十九年。这段时间里,《补编》扩增为四卷,A-G卷1972年出版,H-N卷1976年出版,O-Scz卷1982年出版,Se-Z卷1986年出版。整部OED词典变成了十六卷,若将首版《补编》算入,已是十七卷的规模了。
伯奇菲尔德重建了投寄词语引文资料的志愿读者网络,希望OED《补编》能涵摄现代英语语言诸多新的变化,从增长迅速的科技领域到大众文化以及通俗口语,同时也将使用英语地区的语言发展考虑在内,除英国本土以外,还收入了包括北美、澳大利亚、新西兰、南非、印度、巴基斯坦和加勒比地区的很多语汇。
伯奇菲尔德逝世于2004年7月,克里斯托弗 ·霍特利在《卫报》刊发的讣告文中,赞扬他"激发了关于我们的语言的讨论和对话……他的工作,使得OED各个分卷在一个喧嚣多变的时代中继续得以滋养扩充"。
伯奇菲尔德的助手中,有一位也须一提:朱利安·巴恩斯。这位未来的小说家在莫德林学院修现代语言,1968年毕业后曾为OED《补编》工作了三年。此后他转去《新政治家》等刊物媒体担任评论员和文学编辑。1982年,他写出了小说《福楼拜的鹦鹉》,2011年以小说《终结的感觉》获布克文学奖。
奥登与伯奇菲尔德
在伯奇菲尔德接手OED主编一职的前一年,奥登返回了英国,在母校牛津担任了诗歌教授(一直到1961年)。因为牛津的共同背景,更因为OED的关系,两人很快熟络了起来。
据伯奇菲尔德说,奥登曾几次催促他往《补编》里插入几个特别的词语:"有一次,他强迫我在disinterested这个词条后面添了一句:'现在可以确定与uninterested同义'。"
伯奇菲尔德照做了,但后来吐槽说这是个不确当的用法。(disinterested的这个含义已收录在OED中。第一条引文来自玄学派诗人邓恩, 但标记为废弃词。克雷吉和奥尼恩斯在1933年版OED《补编》里移除了废弃词的标记,为它增添了三段1928年的引文,但未加评论。伯奇菲尔德也加了三个引文,标记为"常被视为一种不确当的用法",很明显,他不太赞同奥登的意见。)
另一次,伯奇菲尔德正安静地坐在基督学院的房间里埋头工作,突然,门被推开了,奥登兴高采烈地跑了进来,手里抓着从打字机上扯下来的一张纸,坚持要让伯奇菲尔德将他刚写成的一首诗里的某个晦涩词重新收入OED里。1988年,在牛津的某次历史语言学会议上,伯奇菲尔德重提了这节故事——他的观点是:"奥登不是一名学者,常常弄不清楚那些词汇的真实含义。"(引文来源是亨利·斯威特学会1998年的会议记录)
尽管对奥登的语言学学识有所保留,伯奇菲尔德仍做出了相当大的努力来记录诗人所用的词汇。因为新版《补编》的编辑团队为更新补充所需的语言资料,已制定了一个著名的"阅读计划",会留意跟踪一些当代知名作家的作品。奥登的诗歌创作注重修辞和用字,他自己又在牛津受学和任教,当然获得了OED的高度关注。
1959年2月,任OED编辑两年后,伯奇菲尔德曾对《星期日泰晤士报》说,为奥登所做的那些阅读很有价值。他甚至还为奥登编制了一个收录索引。结果,OED《补编》不经意间为奥登的语言试验做了一份平行的记录(虽然记录得并不完整,也并不前后一致)。

OED补编》中的奥登


 奥登在1971年11月7日的《观察家报彩色增刊》上曾表露过自己对OED的痴迷:"我的诸多夙愿之一,就是出版新书时用到的一个新词被收录进OED, 而且是作为第一人。那时我有两个可选项,我在给J. R. 阿克利的自传写书评时都用上了。"


何止两条啊,据统计(拜电脑检索便利所赐),《补编》中统共收录了奥登的七百六十六处引文!(其中有些来自他与衣修伍德、卡尔曼和麦卡尼斯共同创作的作品)。虽然在这些引文中,他并非是在公开出版物中的首次使用者,大部分情况下,他的用法只是将意义稍作了改变或扩展。有一百十条引文可以理解为是他的新造词,其中的六十个是带有连字符的复合词,譬如"angel-vampire"或"swan-delighting",以及出现在OED字母排序表中的其他的"angel-"和"swan-"复合词;还有二十二条引文都有副标题,也即是说,奥登给一个已经存在的词增添了新的含义;有二十八个条目,奥登被明确认定为新造词的第一人,出现在引文条目的最前列。他被收录进OED的各个引文条目中,时间最早的是"eutectic"(原意为"共熔合金"),引文时间标记为1926年,出自刊于《牛津诗歌》的那首《托马斯的收场白》;最晚近的一条引文是"orneriness",采自1973年2月22日《听众》杂志对他的访谈。


被收入OED的这些词汇透露了诗人的兴趣所在与秘密喜好,也为我们了解他的诗文创作的风格提供了不小的帮助。这些词汇包括:日常词汇或短语,有些是美国用法(奥登1939后移居美国):如allotment, clambake, climate of opinion, cocktail shaker, coffee等;俗语或俚语词(很多词的出处是美国):比如attaboy, biggie, hooey, orneriness, bot ( bottom这个词的口语缩写,须指出的是,为首的引文实例出自《尤利西斯》:"Spank your bare bot right well, miss, with the hair-brush");古典学术词汇:比如acedia, agape, agora, ascesis, deus absconditus等;科技类词汇:比如cerebrotonic, cyclotron, entropic, eutectic, monadnock, nano-second, peneplain等;与艺术有关的欧洲语外来词,比如acte, gratuit, cabaletta,coloratura, contrapposto, déraciné, épatant, Geheimrat等;方言词(这类词汇很难在各类词典中找到对应的注解出处,翻译时常常令我烦恼不已):比如baltering,作动词用的faffle(在奥登使用前仅限于地方方言才使用),mim, oxter, padge, soodling, slubber, sottering等;不常用的词汇,很有文学性或很个人化的表达,常常是深奥的学术习语:比如apotropaically, baldachined, boojum, canophilia, dedolan等。在这组词汇中,orgulous (意为"高傲的",等同于proud, haughty)是很有趣的一个。OED首版收录了这个词,引文来自马洛里和莎士比亚的作品,骚赛和司各特也使用过,利顿爵士和《星期六评论》又再次使用了这个词。但伯奇菲尔德发现,在奥登长诗《新年书简》用这个词前,布鲁姆斯伯利文人圈的作家早就用过了:如乔伊斯在《尤利西斯》的383页、伍尔夫在《奥兰多》第一幕第46页。


在《补编》中,伯奇菲尔德记录了奥登的十一个罕用语(hapax legomena),也就是说,它们仅被一位作者使用过一次:


Enumer


ingressant,


Dispersuade


metalogue


Motted


Neotene


Rassenschander(伯奇菲尔德注解说这是德语词rassenschande的错误用法)


Sordume


tart


vert


Solificatio


最后一个词出自奥登的诗《梅拉克斯与穆林》:当时我是借助查阅了OED网站,看到了相关资料,才寻得了这个词的合理释义:


辞典里有个魔鬼

专等着那些即使心灰意冷

仍在吹响喇叭的人,

以贬义的噪音,令他们空虚的自我

充满匮乏感。



但愿无人搭理的真理

会将我的青年时期

引向你已到达之处,

而你睿智的平静会为我祝福,

它向你周边的生命投射出

一种沉着的温度、


一种遍及宇宙的热忱友爱……


 伯奇菲尔德在OED中将这个词释意为"如同阳光般散发出的温暖……一个以solific为构形基础编造出来的拉丁词语"。"solific"是收录进OED的一个拉丁语词汇,本意是"阳光的普照",在OED首版中,它有三段例证引文,分别标记年份是1559年、1650年和1678年。在译文处理时,结合上下文关系及韵律上的考量,我将它译成了"温度"。


奥登还被看作下列新词的第一个使用者:


Butch


Disneyesque 


entropic 


Mosleyite 


numéro 


pot-holed 


shagged 


soggily


spitzy 


tugged-at 


Wooster 


……


OED列出的上述词例中,有一些奥登似乎并非是第一个使用者(比如说pot-holed和shagged);但因为《补编》的编辑们一直在认真阅读奥登的作品,所以,比之其他材料来源,他们更可能是在奥登这里读到了这些词的用法的较早实例。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奥登在牛津享受到了一点优先和便利。


在《补编》中,伯奇菲尔德为方言词baltering 和soodling加了引文,这两个词都来自奥登的诗《天狼星下》("The baltering torrent Shrunk to a soodling thread",翻滚的山洪变作了/缓缓流淌的细流)。奥登所用的baltering 这个词是OED 这个条目的唯一的最近实例,再往上一个引文的日期是在1500年,被标记为"一个孤立的近期实例";soodling这个词条的引文,列示了1821年的约翰·克莱尔和1854年的方言词汇表,标记为"诗歌用语和罕用语"。


奥登最为著名的OED引文如下:第一个使用了"queer"这个词的贬义用法,第一个在出版物中用"ponce"这个粗俗词来指称娘娘腔的同性恋者;给"agent"这个词增添了"特工"和"间谍"的含义;用"dedicated"这个词(原意为"专注的"),来形容一个人"对自己的信仰或艺术观念或完整人格的忠诚与奉献精神";为"shagged"这个词(原意为"表面粗糙的")这个词增添了"疲倦的,精疲力尽"的含义;"stud"这个词(原意为"种马")被他用来描述一个人"在展示男子气的性感气质";更为奇特的是,他第一个在英语出版物中使用了来自法语的超现实主义术语"objet trouvé"(意为"随机发现物");他还第一个使用了"What's yours?",作为邀人饮下一轮酒的说辞。


奥登还对很多科技术语、地质学术语作了比喻性用法。除了上面提到的"eutectic",特别值得一提的还有"endurance test"(意为"疲劳试验")、"flow sheet"(意为"流程图")、 "fertile crescent"(意为"新月沃土",指中东的阿拉伯世界),以及"hanging valley"(意为"悬谷")。


不过,OED里有一个条目被归到了另一个奥登的名下,名字却不是威斯坦·休。"peruke-maker"条目引用的是T. Auden (1905) :"Brought up at Manchester as a barber and peruke-maker, he adopted the Jacobite principles"(在曼彻斯特长大成人,成了理发师和假发制作匠,他接受了詹姆斯党人的信条)——看上去也像是奥登习惯使用的贺拉斯式的口吻。


然而,伯奇菲尔德对奥登用词的处理会有些前后不一致,一首诗里有些词被采纳了,而另一些却没有。比如说《栖居地的感恩》组诗第十首《今晚七点半(致M. F. K. 费希尔)》。奥登在诗中讨论了理想餐会的规模,暗示六个人是最佳方案。 


   For authentic

  Comity the gathering should be small

     And unpublic:

At mass-banquets where flosculent speeches are made

     In some hired hall

We think of ourselves or nothing. Christ's cenacle

Seated a baker's dozen, King Arthur's rundle

The same, but to-day, when one's host may well be his own


   Chef, servitor and scullion,


When the cost of space can double in a decade,


 Even that holy Zodiac number is


  Too large a frequency for us:


  In fact, six lenient semble sieges,


      None of them perilous,




      Is now a Perfect


  Social Number. 


出于真正的礼让精神

  聚会的人数不多太多

      且要不为人知:

那些群体性的宴会会租用某个大厅,

      发表辞藻华丽的演讲

我们只想着自己或就一无所思。基督的餐室里

坐着十三个人,阿瑟王的圆桌也是一样,

可是今天,当你的主人很可能就是你自己的

  厨师、侍者和厨房打杂的佣人,

当十年里租金的价格会翻个番

  即便神圣的黄道十二宫数字

      对我们来说也过于频繁:

  事实上,六个看着很柔软的空位

      一点也不危险



      现在正是一个完美的


  社会保险号码。


伯奇菲尔德更新了OED首版"siege"这个词的条目,将Siege Perilous解释为"阿瑟王圆桌的空位,此位必须空出,只有命定得到圣杯的骑士落座才没有危险"。这条解释非常有用;rundle这个词的年代最近的引文日期是在1680年,指"圆形的某种物体";对semble这个词(意同like, similar),他也更新了OED首版该词条日期标于1584年的引文,还加上了奥登的用法实例;但lenient这个词,奥登似乎并未指向OED所认可的词源学含义,而近乎soft。很遗憾,我在译这首诗时,尚没有读到相关资料,因此有错译之处(这里顺便做了一点修正)。希望在今后的改版中能及时予以改换(以加下划线的地方为准),也希读者见谅。


至此,我打算下第一个结论了,那就是:奥登是二十世纪被收入OED条目最多一位作家(诗人)。实例数据会说话,而且很有说服力。


那么,奥登所用的这些古奥偏怪的词语,有多少是阅读OED的所得呢?答案就不得而知了。考虑到奥登对OED的出奇的嗜好,我们的确可以进行合理的想象:某个时候,他或是在翻读OED时碰巧翻到了某个词,或是突然记起来自己曾在词典里读到过。结果,这些词就被奥登重新打捞上来,使用了,复活了,此后又被OED的编辑们收入了《补编》中。


词语就像语言世界里在不同水流层游动的鱼,而作家和词典,共同影响(甚至左右了)了它们的浮沉的命运。


任教于伦敦大学的小说家托比·里特在他那篇名为"从'怠惰'到'时代精神':奥登与OED第二版"文章里曾发问道:"奥登先生会变成OED机构和我们的语言中的一个幽灵,只要这两者中任何一个能存在下去的话。我认为需要为此举办某种庆祝仪式。你的意见如何?"


要我说,我觉得OED应该与奥登文学遗产基金会(The W. H. Auden Society)联合主办这个仪式。你觉得呢? 


奥登作品被OED引用的频率


这个统计也很有意思。它折映出了关于奥登创作及生平的一些不易察觉的征象。引文条数,也提示了奥登不同写作时期的文化姿态和语言观念。


《焦虑年代》是奥登作品单行本中OED引文数量最多的一部,共六十四条(这首结合了诗、散文、评论的跨文体作品我没有翻译,一是不符合《诗选》的选材体例标准,二也是因为其高度复杂性);紧接其后的是《暂且如此》和《祈祷时辰》组诗,各五十八条;《染匠之手》五十七条,《演说家》五十六条;1930年的《诗选》有三十条,有十五条来自《在我的年少岁月中……》这首;有十四条来自他与切斯特·卡尔曼合译的《魔笛》,后者大多数采自《幕间演说》;而"幕间演说"(metalogue)这个词,也作为奥登的一个新造词被收入了OED,此后渐渐变得通用了。中期和晚期的诗作也被收入了不少引文条目:《阿喀琉斯之盾》有十七条;《向克莱奥致敬》有二十一条;《栖居地的感恩》组诗有三十四条,《没有墙的城市》有九条。


奥登生前出版的最后一本诗集几乎被完全忽略了:《谕教子书》仅被收录了一条 (是 "tardy"这个形容词被用作了动词;《谢谢你,雾》则颗粒无收;奥登晚期选集中那些极有条理的演讲稿则完全被忽略了;而像《糟糕的一夜》这首(副标题"一次词汇练习"),也许因为奥登过于热切地要在OED引文里占据一个位置,同样也被忽略了。在这首诗里,他如做填空游戏一般,往里面塞入了很多取自OED的冷僻词(毫无疑问可以断定),脱离了上下文,常人几乎无法理解:hirple, blouts, pirries, stolchy, glunch, sloomy, snudge, snoachy, scaddle(这首没有被奥登文学遗产管理人门德尔松教授选入现代文库版《奥登诗选》,故而我没有译出)。


很明显,OED中的奥登引文频繁出现在他的中后期作品中,一个较为合理的解释,自然是他的思想转向和创作风格的变化。奥登移居美国后重新皈依了英国国教(他本来就出身在一个牧师兼医生的家庭),还曾在诗作中自命为"大西洋的小歌德",以文明的诊断和观照作为己任。与他早期的作品相比较,他在包括写作主题、作品风格和词语选择的三个向度上,都顺应了自己思想的脉流,呈现出显著变化的特征。说是复古倾向也好,趋于保守的文化姿态也好,总之,他是有意汇入了历史语言的漫长川流中,以回溯、再现或新创的方式,来记录和判断他自身所处的时代。


1972年8月(他去世的前一年),《巴黎评论》的采访人迈克尔·纽曼曾如此探问他:"我想知道,哪个在世的作家,您认为担当了我们英语语言的完整性的首席保护者……?"


猜猜奥登是怎么回答的?


"嗨,是我,当然了!"答案就在这里。


他就是有这么一股当仁不让的勇气和信心。而且,他还真的做到了。



OED对奥登诗歌的影响


奥登在谈话和诗作中,一直习惯使用大量来自科学、心理学和哲学的术语,以及从OED中觅得的稀有发现物。类似glabrous、sordes、callipygous、peptonised这样的词能令他心情愉悦,却会让面对他的听众/读者蒙了一头雾水。他在牛津基督学院的一个同学曾如此回忆,"我不太明白威斯坦在说什么",尽管如此,因为"威斯坦说话时令人惊异的方式,他肯定在说某种重要的事"。汉弗莱·卡彭特在《奥登传》中,也描绘过奥登这个特点,当他还是基督学院的学生时,曾使尽浑身解数地调动词汇来描摹他的同龄人。


奥登的作品(尤其是中后期诗作)中,出现了大量深奥难解的词语,它们中的很多须得借助了词典的帮助才能得到索解——有时是方言词典,但经常用到的是绝对是OED。他平时没事就会翻读它,从中寻找如意称手的词汇。因此,我的第二个结论就是:奥登可以说是受到词典(OED)深度影响的一个现代作家,几乎是绝无仅有的一个。


曾有人指出他用词古奥晦涩,他自己是这么辩解的:"这些词就在辞典里;我从来没有随口编造。"


奥登对OED的痴迷发端于他的青年时代,或许也与他早年对地质学的喜爱(另一项痴迷)存在了某种联系:他的早期诗作中常会密集地出现很多地质学名词(补充一个题外话,奥登的哥哥约翰·比克内尔·奥登就是一位著名的地质学家)。而在地质学和语言文学这两种情形下,我们都需要通过发掘过往的地层/语源,才能发现其构造的性质与含义。

关于OED对奥登创作的影响,批评家们有时会不留情面地谈论,带一点贬损意味。


比如弗兰克·克莫德在评论奥登1972年出版的诗集《谕教子书》时,就曾指出过:"有时你会发现两个博学的怪胎凑到了一起,eutrophied和eucatastrophe结成了一对,而obtemper和obumbrate凑到了一块儿。诗人在那个早晨看上去好像只是在翻词典。"


丹尼斯·多诺霍也以同样的讥刺语调为那部诗集写了篇书评,标题是"失败之作":


……奥登先生,在近些年里常与词典为伍并以此为乐,这一点众所周知,也部分被认可。我猜想,他认为它们是某种纯诗,包含了数千个未经人手染污的词汇;由于这个原因,现在,那些古老的废弃词变得非凡无比,在等待着被一位沉迷个中趣味的诗人重新唤醒……


对某种语言来源的过度的依赖,或许会造成对写作风格的潜移默化的损害。作为中文译者,我觉得指出奥登诗作(尤其是中后期作品)中的这个矛盾之处,是冷静、平衡而又合情合理的。这个思考,同样也适用于汉语的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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