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February 22, 2022

他的一生,是觀看的

他的一生,是觀看的

 

 

 

 

 

「六一」那天,何老輕輕的走了。

他把自己活成了一首詩,揮一揮衣袖,變成一朵無聲的雲彩。

—文靖

 

 

 

《上班記》十幾年前就寫好了,因為聊的時候都混在一起,和《上學記》幾乎同時完成,最多只差了半年。何老囑我先別發表,「因為有的人還活着,說了會惹麻煩」。的確,《上學記》給他惹了一些麻煩,某甲、某乙不依不饒。何老天生從來就不喜歡與人爭,聽了只是點點腦袋,用一種「我也可以理解」的語氣,說:「馮友蘭的姑娘有不同的意見,不過……」不過,從來他沒有公開回應,就算別人敲鑼打鼓吵翻天,他也任他們說。

 

這就是何老,一位最謙和的老人,他有他的堅定。一生遠離政治、遠離紛爭、遠離一切世俗功利,他只躲在自己的書房裏,做份內的事,讀自己感興趣的書。所以,他永遠都不會被外面的世界亂了心性,正如網友說的那樣:「他如同一個小孩看街景一般,這個街景是喧鬧的、醜惡的,而他是一個安靜的孩子,只是隔着自家的玻璃窗看兩眼。這個狀態是他一生面對時變世變的態度,始終如一,所以可愛,所以難得。也正因為此,幾十年間的世態浮沉在他眼中就像一個魚缸,金魚海藻一目了然。」

 

我很喜歡這段話。所有我感受到的美好,你們也都感受到了,你們都是解讀密碼的精靈。他用一生默默堅守着的那份美好,終於蕩漾開來,濺起了更多的漣漪。

 

 

我不是一個建功立業的人,一生滿足於旁觀者的角色,不過是浮生中一個匆匆的過客。這就像演戲一樣,何必人人都上臺表演,做個觀眾不也很好?正如《浮士德》中燈塔守望者一邊唱一邊說的兩句話:To see I was born, to look is my call.”(「我的一生就是來觀看的。」)

 

如果能夠做一個純粹的觀者,能夠在思想裏找到安慰,我以為,就足夠了。

 

「大時代中的小人物」是何老對自己的定位,但我想說:那個洶湧、兇險的大時代從來沒有摧毀他,他的內心始終都在追求崇高,是大時代在這「小人物」前敗下陣來。它,配不上他。

 

 

 

1

 

 

關於這兩本書的緣起,常有人問,說了你們也不會信的。

 

2001年我還在讀研究生,一個炎炎夏日的下午,騎輛二手自行車晃到了照瀾院。那是片生活區,就在清華「二校門」的南邊,銀行、飯館、超市、書店,還有各種修理,面積不大,啥都有。再往南是教師住宿區、清華附小,梁思成、林徽因等等住過的小洋樓就在那邊,很漂亮。那天我去照瀾院郵局,好像是投稿。因為我總有一點心病,以為滿懷虔敬送出去的才最保險,隨便扔到郵筒裏的都不會被刊用。可巧呢,碰見了何先生。

 

那時候何先生已經不教書了,偶爾做一次講座,我慕名去聽過。講的甚麼全然記不得,大概是「十七、十八世紀以來……」他最常常講那部分了,而且我覺得,他一生的精神就源自那裏。何先生屬於老派的那種講法,用今天「張牙舞爪」的標準,未必精彩。他的聲音不高,也不搖頭晃腦,不屬於特煽惑的那種,但一字一句都很有條理。從來沒有一句話翻來覆去說好幾遍,那樣的人很多,一般都是因為腦子趕不上嘴。何老不介, 他從來不在別人的耳朵裏打草稿。這樣的老先生,學問好,人也和善,絕對不會為難學生,很阿彌陀佛的。

 

那天下午,何先生也在郵局,正全神貫注的黏一個信封。他幹甚麼都認真,樣子可愛極了。忽然我就想嚇他一下!猜他的耳音不好,或者好不好的都沒所謂,反正我就想嚇他。學生要頑皮,是誰也攔不住的。幾步上前,對着他的耳朵大喊:

 

「何先生好!!!」

 

他怔住了,看來真的被嚇了一跳,大概以為我要搶他的膠水。抬起頭,從老花鏡的上邊定神看了看,確定只是個不認識的學生,趕緊點點頭,說:「哦─,你好、你好。」那一刻,他也是認真的。

 

我見過很多老人,有的越活越囂張,就像一株會移動的仙人掌,全人類都欠揍一樣。有的越活越精明,有的越活越糊塗,有的越來越好為人師,有的越來越冷漠,把自己變成了沙漠裏的胡楊。但是何老,把自己活成了老神仙。他的內心是充盈、飽滿的,卻從不事張揚。他不會打擾任何人的,跟誰他也不較勁。他有一種天真,而所有的「天真」都是一輩子修成的正果。

 

那天我本無聊。自從唸了哲學,經常我會處在一種無聊的狀態,像一顆紮不下根的蒲公英。我把我的感受寫成詩,但我懷疑那些郵筒其實是粉碎機,把我的句子都吃掉了。

 

那天的我照例無聊,因為邂逅了何先生,還嚇了他,一瞬之後的心情大好。他的那種不緊不慢、不慌張,和我周遭的一切都不一樣。世界像沒頭蒼蠅似的緊忙活,他有他的鎮定,用一種「你不煩我、我不煩你」的方式去活。溫和的霸氣,最溫和、也最霸氣,這一點我特別欣賞。但我還做不到,於是,他在我心裏就變得不可磨滅了。等又過了些年,在我更加迷惑、沮喪、更找不到北的時候,就又想起了何先生,以及照瀾院的那個下午。

 

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吧,牧師不老那麼說:誰把誰送到誰的近前。

 

我願變成那樣的人。這次我已經準備好了,我願去聆聽、我願去修行。在他的故事裏,我登上了我的方舟。

 

 

唉,說了你們也不信,因為它聽起來毫無意義。

 

但其實,所謂「意義」都是後添的。包括歷史上的大事件,幾乎所有的緣由都亂成一團。只不過那些有話語權的人,為了自詡,或者痛打落水狗,才事後扒拉扒拉,挑一個最耳順的理由說給你聽─然後,你就信了。因為你希望歷史是邏輯的,揚善懲惡、圓滿的,所以你就好糊弄。曾經我在廣播電臺做嘉賓,一個不停插播天氣、主要給出租車司機聽的欄目。當被問起《上學記》的機緣,我講了那次夏天的邂逅,真自討沒趣。因為他們根本不以為然,才不要聽甚麼「膠水」、「信封」之類。他們需要一個硬邦邦的,扔到地上能聽見響兒,有着歷史感、道義感的理由,一個可以高舉的「大拳頭」。他們需要「意義」,那種有勁兒的東西,用以針砭時弊、批判現實。

 

我編不出來。

 

只能說,那是一種直覺,我樂意。何以我的感受就那麼不值錢,非得捨近求遠,在歷史的長河中撈一個甚麼甚麼?還必得深刻、有啟發性。嘿,我不也萬物之靈?

 

何老有一種高尚,是無欲無求之後的高尚。他有一種智慧,是捫心自問之後的智慧。這是歲月打磨出來的,卻在瞬息之間就能感覺到的「真」。所以,雖然我和他的差距那麼遠,他的學養、他的經歷,我都攀不上。但總覺得很近、很親切,那是一種心靈的距離。拋開一切浮華、喧囂,我不要一切花衣裳,皇帝老子的話我都不想聽。我只想搬個小板凳坐在他邊上,這不就是最充分的理由?

 

至於何先生,他家的大門向所有人敞開,甚麼時候打擾都歡迎。他就像個鐘擺,奉茶一杯,到點兒開講。

 

 

2

 

 

書像一面鏡子,你心裏有甚麼,就會尋找甚麼、看到甚麼——其實,你看到的是你自己。「一言以蔽之」太武斷了,若一定要用幾句話說一本書,我也未必能說得更好,只能代表我自己。

 

在我看來,《上學記》是一本談「幸福」的書,難以忘懷的美好。在「萬惡」的舊社會,生活困頓、戰火連天,對政府透頂失望。但有一批最優秀、最漂亮的年輕人,在簡陋的教室裏,聽滿腦子學問、半肚子牢騷的先生論古今。從未放棄,而且「正因為打仗,所以好像直覺地、模糊地,可是又非常肯定地認為:戰爭一定會勝利,勝利以後一定會是一個非常美好的世界,一定能過上非常美好的生活。」正是那份遙遠的、模糊的,卻又十分肯定的幸福感,讓今天焦躁的我們羨慕不已。

 

而它的續篇《上班記》講的是「荒誕」,人間「大不幸」。春風得意的新社會,自信滿滿、幹勁十足。但在理想主義旗幟下,以革命的名義,狂颳「瞎指揮風」(毛語)。一忽兒這樣、一忽兒那樣,做盡了荒唐。深深淺淺的,它釋放了人性最卑劣的惡,無辜的人死去,真誠的人不得活。

 

這段離我不十分遙遠,尚屬於「活人」的歷史,經常也聽老人們講。很多事不是說說就能了的,而是扎在了他們的肉上,家家都有掩不住的傷心史。掠奪,「共產風」之下的掠奪,幾代人的財富忽然就歸零了,重新洗牌。天天、天天政治學習,一遍、一遍又一遍的彙報思想,不問就裏表忠誠。於是,屬於「真」的越來越少,最終都變成了虛偽,各個都猴兒精了。「覺悟」有先有後,浮誇、造假的人被大大獎勵,忠於良心、講真話的被打入另冊。人禍終於造就了「天災」,魯迅說「吃人」只是比喻,卻在所謂的「災荒年」屢屢發生。好不容易緩和了幾年,卻是新一波、又一波的瞎折騰。「忠字舞」把人都跳傻了,沒有世外桃源,沒地方可以躲。如果你不選擇做一個惡人,就得活在「老實交代」的恐懼中。

 

和別人一樣,何老也講苦難、饑餓,講不公,但他總用淡淡、淡淡的語氣,更多的是反思。所以在他的敘述中,你只能讀到淡淡的悲傷,然後又忍不住要笑。包括以後的人看這段歷史,它既是殘酷的,也是滑稽的。大幹了那麼多年,「甚至吃一塊豆腐還要限量」?在「革命」的、「理想」的名義下,處處是荒唐。可以說,建政將近三十年革命不斷,卻是一場場淌着人血的荒誕劇。徹徹底底與願違,完全不是料想中的「天堂」,而是人間地獄、「修羅場」。那麼,當時代碾過每一個人,何以堅持你的底線?何以選擇自己的路,何以解脫?

 

 

走訪何老之前,我還是個「小紅粉」,很小很小,自己都沒感覺。因為很多東西天天灌,二十幾年後,它必然進入了身體,成為你的一部分。

 

比如,我也學了很多年的音樂,程度不算低。但在我琴弦上,門德爾松的e小調沒有雍容華貴,而多了一點兒殺氣騰騰的革命腔,以及腰鼓、紅綢的「村氣」。沒辦法,這才是你耳濡目染、浸到骨子裏的東西,很難改變。曾經我給何老拉過一次琴,以為他會很開心。結果,當天晚上他就進了校醫院,因為胸口疼,我總以為和我不無關係。

 

再比如語言。永遠我都缺少真正的優雅,沒有細流般的平和、不能夠溫柔,而總硬鏘鏘的,就像《新聞聯播》,老那麼有戰鬥性。它是毛時代遺留下來的、烙在民族性裏的軟特徵,不經意間代代傳。現如今,長袍馬褂沒人穿了,拱手、作揖也要滅絕了─那些被割裂的傳統,已經被徹底砸爛了太多年,硬要斂吧斂吧往回撿,總覺得假模假式。總之,恢復舊時代的傳統是一件很難的事。但,至少在看不到邊的n多年裏,哪怕你站在反方,毛時代的影響都不會徹底消失,一張嘴就露餡兒了。

 

那時候的我剛上班,剛從「象牙塔」裏走出來,忽然就趕上了單位的一次革命。簡言之,就是一場自下而上的民主運動,在紙媒、知識階層內引起了轟動。雖然我也位列「群眾」,但對於這事的開頭、結果,以及背後的那個整體,總有點「大吃一驚」的感覺。因為我們自小受了很多年的教育,都是服從這個、服從那個。更高一層的人更智慧,最高的就是太陽,永遠放光芒。為了追求一個人類的甚麼甚麼宏遠目標,你要忽略自己、成全高邈。「為……偉大理想奮鬥終身」,你要去「奉獻」,犧牲個人而讓幹嘛幹嘛。因為你是渺小的,你得聽話。

 

忽然有一天,你發現,那些都是虛、妄。

 

不要說那些最高的人,就是離你最近、只高一點點的人,原來都是有私心的。嘴裏說着振振有詞的漂亮話,心裏不定打着甚麼小算盤,甚至是陰溝裏的腌臢。等你終於發現了這一點,它和你一直以為的不一樣,就會對周遭的一切產生普遍的懷疑。那些看起來有雄心、有抱負的人,那些慈愛、慈祥的,讓你忍不住交心的人,在他轉過去的時候,下一秒又變成怎麼樣的一張臉?從來我都沒經過那樣的訓練,分不清呢,到底哪個是真的,哪些是屁話?到底誰才可以信賴?

 

所有的烏托邦都有一個假設:每個人都像天使一樣,或者植物一樣的心無雜念。沒有私心就沒有「惡」,這是最起碼的。如果不僅僅是活着,還要完成人類的一個這樣、那樣的共同理想,就得再加一條:絕對忠誠。但是,你忽然發現人心的不可測。那個完美的終極理想,就算每經一道手只打了九折,0.9×0.9×0.9×……×0.9,傳到你手裏的時候,也所剩無幾了。

 

我們不是天使,也不是白菜,不可能沒有私心。我們不是螞蟻,不是蜜蜂,它們可以做到百分之百的忠誠,甚至犧牲了「性」以成就總體,早就實現了「共產主義」。但我們是人呢,勉強去做螞蟻、蜜蜂,「無私」最後就變成了「無恥」。所謂的「忠誠」都只停在嘴上,在一個巨大的高帽子下,人人掛着一張假臉,最終成就的都是兩面派。一張人類最宏偉的藍圖,近看佈滿了蛆蟲,細細碎碎的全都是欺騙。被壓抑的私欲從沒停止過橫流,無恥之徒在狂歡。

 

等你發現了這一切,就覺得:太陽每天都從東方升起,怎麼忽然,就沒了?你以為是花崗岩的,轟然坍塌碎了一地,只剩下升騰的齏粉、你驚愕的臉。

 

 

我也後知後覺,屬遲鈍的那一類。原本讀的工科,但一直以為,只有一樣技術值得追求:如何把核彈頭、可樂瓶子還原成空氣、土壤和水。現代化,最終就是一個垃圾場。不想跟他們一起禍害地球,我就賴在校園裏不走了,改學文。而且是哲學,一門高處不勝寒的學科、萬種學問的媽,幾乎沒有任何前途,所以也沒甚麼人讀。我還挺得意的,以為自己快成仙了。卻發現,搞哲學的也不盡是聰明人,有的很俗氣、有的很愚蠢,甚至更愚蠢。後來總算畢業了,決定不問就裏隨一回大溜,別抬頭。結果就像高臺跳水,終於鼓足了勇氣,卻一頭栽到了水泥地上。

 

一直我都心存幻念,以為成年人的世界也愛憎分明,釘是釘、鉚是鉚,鹿就是鹿、馬就是馬。不是埋怨我的原單位,我社乃業內翹楚,最頂級的。但正因為這樣,讓我覺得哪裏都一樣,別處甚至更糟糕。全部是利益之爭,勾心鬥角罷了,哪有那麼多的「共同」,還「理想」?切!

 

正當我的心情無處着落,萬幸呢,又遇見了何先生。

 

何先生說:「我現在也八十多歲了,回想這一生最美好的時候,還是(西南)聯大那七年……」這話說的,多唸幾遍就嚼出了悲傷。所以,他的故事、我的心事,他的過去有我可以預知、借鑒的將來。而且,他有一種我非常嚮往的,不只是學問,不只是人品,往他身邊一坐我就覺得心定。包括他的北京腔、他的那種淡然,聽他講話,你會覺得很療傷:唉,沒甚麼大了不得,甚麼都可以放下,一切都能一笑了之,世界荒誕不是你的錯。

 

那時候的我還年輕,沒人像我這麼有閒工夫,也沒人這麼較勁,因為我的內心充滿了困惑。剛從一個看似光芒萬丈、實則高估了人性、乃至一切皆為虛妄的信仰裏爬出來,我渴望着換一個視角,重估人的價值,渴望着解脫。所以對我來說,走訪何老這事不像一件秋天的外套,拿起、放下都無所謂。而更像一個跌倒的人,渴望着一根拐杖。

 

一直以來,都不僅僅是他的故事。

 

在那個「高尚的人該死」的年代裏,他沒有放棄高尚,而像一棵休眠的橡樹子,不失自我、活下來。在他的敘述裏,我在尋找他的邏輯,尋找自己的答案。

 

 

「一個人的性格或者思想大多初步覺醒於十二三歲,等到二十四五歲思想定型,就形成了比較成熟、確定的人生觀、世界觀。此後或許能有縱深的發展或者細節上的改變,但是不是還可以有本質的改變,我想是非常罕見的。」的確,我總有一種感覺,包括他的語言、他的思維還停留在「毛時代」以前。自嘲「生在白旗下,長在白旗下」,民主、科學是那一輩精英的底色。我發現,何老一生沒有被「赤化」,或者說「改造」,始終跟聲勢浩大的新思想格格不入,全在這層抹也抹不掉的底。

 

「作為學術來說,馬克思有他非常深刻、非常正確的東西,但我不相信任何人能『字字是真理』。」「『字字是謬論』的恐怕也極少,古今中外都是這樣,哪能真理都讓你一個人包了?」質疑本身就是科學的態度,凡一家之言就不必全「信」,更不用去「仰」。他的那層底色讓他更相信邏輯、信普世價值,屬於普遍的原則都鑽石一樣恒久遠。而對一忽兒這樣、一忽兒那樣的事,就像流動的沙,始終他都是警惕的。所以,革命的高調很難打動他,時代的洪水捲不走他。即便不得不振臂高呼「萬歲」,不得不舉起拳頭表達忠誠,他的內心始終在嘲笑。

 

可以說,正是那層「資產階級思想」的底色保全了他,沒有當官發財的念想也救了他。沒有「野」可以隱,那就隱於市,與時代保持距離,最終保全的是「自我」。

 

「我」之所以為「我」,在精神自由,在獨立的頭腦。但新時代是不大喜歡頭腦的,恩威並施,把眾生一層層收買為信徒。交出你們的良心,交出你們的忠誠,最好你們都是大傻子,能對「畝產萬斤」這樣的話深信不疑。因為最終會有一顆頭腦來替所有人思考,你們只需要執行,然後叫好、鼓大掌。但他不願意,又無可奈何。於是,就活在自己清清淺淺的水灣裏,安靜極了。

 

人只不過是一根葦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東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葦草。

 

 

這是帕斯卡爾的話,何老特別欣賞,乃至於把自己也活成了葦草。不爭、不求,被吹歪了也不折腰,修成一根有思想的葦草。待泥沙盡落,至少屬於「我」的那一泓水就清了。

 

 

記得在2007年,中文系請何老講了一次,題目叫「談詩與真─歷史和歷史學」,就在圖書館報告廳,是清華「哲學與人生」的系列講座之一。快結束的時候,有位大一女生舉手,說:「請問何教授,歷史學的意義是甚麼?人生的意義又是甚麼?」臺下一陣噓聲,有人合上了筆記本。的確,這種空泛的話題太老套、太幼稚了,而且沒有邊際,讓人怎麼答?沒承想,何老不假片刻的思索,拿起話筒就說:

 

「歷史學本身沒有意義,它的意義是歷史學家所賦予的。人生本來也沒有意義,它的意義,是你所賦予的。」

 

 

哈,多精彩!呱呱呱呱……(掌聲)

 

所以說,千萬不要被任何烏托邦的幻想唬住。甭管甚麼宗教、主義,不論它多麼壯闊、多麼的美輪美奐,只要一世俗化就完蛋。包括自由主義,這是我師兄補充的,自由主義也是一種烏托邦。當我讀亨廷頓的書,意識到「普世主義也是一種意識形態」的時候,又一次陷入了恐慌。如今,左派、右派都迷失了,整個人類陷入了信仰危機。但,人生依舊值得追求,人生必須值得追求。讓你堅若磐石的,不在任何高邈、虛幻的人類理想,而是那個需大寫的I”─自我。

 

那,才是你最終的救贖。

 

 

 

3

 

 

《上班記》早就寫好了,何老囑我先別發表,說:「版權都是你的,等我死了你再發,將來惹了麻煩也是你的。」這話他說過好幾次,像句玩笑,彼此卻都當真的。

 

加之前書曾被這樣、那樣的人議論,《上班記》更不敢怠慢,隨口的話也得查一查。比如說到林彪,「人已經叛國死了十八天,還叫人民跟着他幹革命。」又比如困難期間,全國人大不再公佈國家預算數字、決算數字。我是效率極差的人,為這些話,在電腦上一查就是幾個小時,倆眼都快瞪成二郎神了。

 

又比如,蒙文通被打屁股致死。孤證不立,何况一代國學大師,竟如此下場?所有記載中,只寥寥幾個隱約的字,說他被「白晝繫縲於『牛棚』之中」(蒙默語),「負傷歸家,旋即病卒」(吳天墀語),而這兩位先生早已去世多年。老編輯說删了吧,不能求證的句子,別給自己惹麻煩。但我覺得,不該有人這麼白白死掉。電話給四川大學歷史系,幾經輾轉,真就找到了見證人,蒙文通的弟子、耄耋之年的張勛燎教授。老先生耳音不大好,幾近顫抖一遍遍高聲嚷,生怕我聽不見。不幾日,又親訪蒙家後人,確認了種種細節,特意寫成文字寄過來。我的老天爺,這事竟然還能核實,我是不是該佩服一下自己?

 

包括兩篇附錄,原本只為了註釋,結果越寫越長,最後都成了文章。跟北大唐曉峰教授聊起來,他正痛風,耐着性子聽我得意了半天,嘆口氣,說:「這是最起碼的呢,寫文章就該這樣。」

 

一句話我就泄氣了。唉,都是份內之事,其實也沒甚麼好吹噓的。

 

《上學記》之後,有朋友約我再做口述。那些選題都意義重大,但我已傾盡所能,吐血一樣完成了我的作品、我的救贖,就足夠了。你們若有同樣的心情,恰好遇到了合適的人,一定也能成就好的作品。又有人勸我做策劃,那就更使不得了。因為我覺得,誰也不比誰聰明多少,沒有甚麼是只有你想到、而別人想不到的東西。但我可以把我的經驗告訴你,那就是:

 

親力親為、別偷懶,把你自認為最閃光的東西,一求到底。這個世界從不缺少瘋子、狂徒和自以為了得的聰明人。殊不知,唯獨珍貴的是傻子,你要去做其中的極品。

 

 

4

 

 

感謝《記憶》主編烏扎拉先生耐煩我,又開放了私家書庫任我亂翻。感謝葉師母留飯,私釀的果酒棒極了。感謝丁東、小群夫婦鼓勵,願你們的房子不被強拆。

 

感謝萬聖書園劉蘇里先生。感謝上海季風書園嚴搏非,雖隔了幾重山水,先生從不敷衍,每問必查個水落石出,由是感激。感謝人民日報社劉學先生。感謝臺灣《民生報》林英喆先生,失聯很久了,願你的牙齒都在,一切如常。

 

感謝北京三聯書店的前輩董秀玉、吳彬女士,以及我同年生的酒肉朋友劉蓉林小姐。你們是我「娘家」的大枕頭,傷心的時候可以抱一抱,謝謝你們待我一如當初。

 

感謝四川大學張勛燎教授。感謝《徐鑄成日記》整理人徐時霖,先生博聞廣識,每聊必到手機沒電,由是感激。感謝北大唐曉峰教授,雖然對我的打擊更多一些,不過打掉的都是虛驕。感謝清華唐少傑、師兄唐文明教授。兄從不以為我無知,且不像別的哲學家那樣囉嗦,總能一語破的,由是感激。感謝同窗梅賜琪教授,或者副教授?無妨,反正早晚會是的。感謝工物系蒲以康教授,作為原子彈專家,先生熱衷於民間史料搜集,多有指點。還有未及留下姓名的學界中人,感謝各位不吝賜教。

 

感謝本書責編哼女士,我之較勁我知道,您之查漏補缺令我兩眼放光芒。感謝出版家林道群先生,讓我覺得背後不再空蕩蕩,而是立着又一堵堅實而勇敢的牆。

 

 

何老於我有再造之恩,我之於他,不過是個忘年小友、頻頻登門的客。做口述那兩年,我們幾乎每星期都見。後來他換了股骨頭、做心臟手術,他的姐姐過世、愛人過世,他的朋友一個個都不在了。而我也要生孩子,先是六斤半的大姑娘,幾年後又「非法」超生了二姑娘。生活就像催人老的快鏡頭,與何先生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少了。

 

漸漸的,他出不了門了。

漸漸的,他下不了床了。

漸漸的,他的聲音變得古怪。

 

最後兩次,他竟認不得我了。敲敲頭,用力想了老半天,還是那股子認真勁兒,指着我問:「你是誰?」

 

人活一百歲是種甚麼感覺呢?曾經他說,「與我同輩的人大部分都不在了,包括我的親友,我的同事、同學,以及比較熟的人,幾乎都去世了,只剩我一個……」於是,他越來越輕了,要以一種塌縮的方式,穿過宇宙的蟲洞,拋開一切去找舊相識。而我真後悔呢,沒在他尚且記得我的時候抱一抱,臨了還從他的記憶裏清零了。

 

每一想到此,我就要掉眼淚,滿臉都是大海的味道。

 

 

初稿於2021.3.26

昨天沒有霾,杏花謝了,桃花開

 

定稿於2021.9.10

又是秋天,雨打沙灘萬點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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