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品钦笔下的互联网牢笼
但汉松为纽约时报中文网撰稿2014年8月5日
当爱德华·J·斯诺登(Edward J. Snowden)接连不断地披露着美国在世界上进行大范围数字监控的行为时,美国小说家托马斯·品钦(Thomas Ruggles Pynchon)也许在美国的某个角落,心情复杂地看着那个年轻叛国者引发的轩然大波。正如伟大的作家都是隐秘的历史先知一样,品钦的这部最新小说《放血 尖端》(Bleeding Edge,2013,尚未引进中文版),构成了对"斯诺登事件"的某种文学预言——虽然他笔下的极客怪咖们生活在2001年的纽约城,彼时的《爱国者法 案》和"棱镜计划"还未登场,但这些人已经深察到权力政治正在渗透互联网,无处不在的监视与阴谋,让网络空间应验成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笔下的《一九八四》。
如果我们认真对待了品钦的《葡萄园》(Vineland, 1990)和《性本恶》(Inherent Vice, 2009)这两部常被轻视的中后期作品,就不难发现以"互联网"的科技政治视角来讲述新世纪的人类经验,这对于暮年品钦而言是一次必然的行军。在《葡萄 园》中的里根时代,互联网还只是属于少数科学热爱者的实验品,另一张网罗住世人的流行媒介是那个叫"电视"的匣子,沉迷其中的"类死人"活得"像死一样, 只是方式不同……只要醒着,无时无刻不盯着电视"。此时的品钦还以他特有的精灵古怪,将未来的数字化网络生存冥想为"无重量、无形状的电子在场与缺席的链 条",认为那一长串"零"和"一"所表征的人类个体是一种更高级的存在,就像"天使,小神或UFO里的来客"。而在以1960年代终结为背景的《性本恶》 中,主人公多克在"阿帕网"里已经见识了那超越地理界限的人际联结有多么迷幻——"那完全是另一个奇异的世界,时间、空间,所有这些都变得不同。"
可以说,当品钦在更早期作品《万有引力之虹》(Gravity's Rainbow 1973)中写下那句"万物皆有联结"的名言时,"互联网"或许早已进入到他的文学哲思中,浸淫为和"火箭"一样的文学-科技母题的核心象征物。不过,品 钦对网络时代的想象是末日论式的,他从未像电脑科学家尼古拉斯·尼葛洛庞帝(Nicholas Negroponte)那样天真浪漫。早年的尼葛洛庞帝曾预言,互联网的普及将会让信息分享无比平等而自由,会使控制去中心化,同时还将使人群变得更加和 谐。而品钦的小说却悲观地预感到,这种神奇技术不会被政府所见容,他借《性本恶》中主人公多克之口说:"当年他们发现迷幻药能变成一个通道,让我们看见某 些被他们禁止的东西,于是政府立刻宣布这是禁药,还记得吗?信息跟这个不就是一码事么?"
虽然今日的互联网早已无法禁绝,但虚拟空间中统治与颠覆、权力与反抗的战争从未停歇。诚如法国哲学家吉尔·德勒兹 (Gilles Deleuze)在《控制社会附記》(Postscript on the Societies of Control)中所言,以封闭空间为特色的"规训社会"(disciplinary societies)已过时,取而代之的是"控制社会"(societies of control),是网络节点和交换机中更为隐蔽和无孔不入的监视与治理。是的,面对残酷的现实吧——当生活于高压政治和互联网防火墙内的我们还在壮怀激 烈地谈论"抄水表"和"翻墙"时,斯诺登则狡黠地告诉世人,NSA现有的技术可以实现远程控制任何一部(包括处于关机状态的)手机,甚至可以全程监控你在 屏幕上的输入过程并由此分析你的大脑思维!
品钦在《放血尖端》中对于互联网传奇的叙述,是从2001年的纽约春天这个历史的奇异点开始的。一方面,数月后曼 哈顿的世贸中心即将在全球围观下遭受一次可怕的"去势"袭击;另一方面,纽约的"硅巷"刚刚从"互联网泡沫"带来的纳斯达克大崩盘中艰难复苏。在这段充满 末日情绪的诡异日子里,两个程序员从硅谷和全球资本主义的迷梦中醒来,开始在键盘上建立一座互联网之下的圣殿。这个基于"深网"(没错,就是Deep Web,《纸牌屋》第二季里提到的那个可以获得美国副总统通话记录的神奇玩意)的虚拟城市叫Deep Archer,它为那些无根无权的网络社会贱民(如黑客、泄密者、反全球化的革命家和恋足癖人士)提供一个逃离之所。在这里,一切的节点访问都是匿名,一 切的网页链接都是随机生成,只为躲开搜索引擎的"爬虫"程序和政府机关的跟踪审查。
品钦用他特有的诗性笔调,描述了主人公玛克欣(Maxine)点着鼠标,第一次进入这个酷似纽约城的虚拟都市的情 形。她起初在电脑屏幕上看见的,是"一个弓箭手站在深渊边缘,拉着满弓,朝下瞄准那无边无垠的混沌之所,等待着"。进入城市后,她发现这里不仅有火车站、 街道、酒吧和教堂,而且3D设计美轮美奂,所有场景的逼真度都高得惊人。里面虚拟人物连发丝的飘动和眼皮的跳动都纤毫毕现,而且每张面容都从真人而来。用 设计者的话来说,这就是印度教中的"降凡"(或者叫"阿凡达",Avatar)——"当你从屏幕的一端进入到虚拟现实中,这不就像是人死去,然后又得以投 胎转世吗?"品钦写道。当9·11事件发生之后,这里更是变成了纽约那些死难亡灵的游魂收容站,他们以虚拟的身体继续游荡在这里。
然而,对深谙互联网原罪的品钦而言,这般美好的"乌托邦"并不能真正的实现逃离,它最深刻的意义或许反而在于其堕 落和幻灭。《放血尖端》中曝光的一系列关于9·11事件的跨国阴谋,不过是他戏仿美国作家汤姆·克兰西(Tom Clancy)式政治惊悚小说的虚晃一枪,读者最后看到的是以IT巨头艾斯(Ice)为代理人的国家机器如何通过收买黑客和后门程序,渗透瓦解这个"深 网"中的圣殿,让它"变得和阴影之下的上方世界如出一辙,从一个链接到另一个链接,将所有东西置于他们控制之下,使之变得安全、体面。"
在品钦看来,这种堕落和幻灭几乎是注定的,因为从本质上说,当我们试图对抗晚期资本主义对网络工具性的滥用时,并 未能(也无法)去打破这种科技的工具性,而只是从另一个方向拥抱了这种工具性。互联网作为权力机器和抗争武器的双重意义,让那些以代码和键盘为反击手段的 新"勒德派分子"进退维谷,欲逃无计。
对网络时代蕴含的这种悲剧性,批评家凯瑟琳·海耶斯(N. Catherine Hayles)有过无比精湛的总结,在著作《我的母亲是计算机》(My Mother Was a Computer)中写道:"信息之梦最初具有一种逃离的形象,但当它愈发强力地体现为一个可靠的寄居之所,它就愈发看上去不像是逃离,而是一个竞技场, 在这里统治与操纵能够以新的方式进行角力。"
在移动互联网和网络社交媒体大行其道的今天,我们已很难想象远离智能手机和无线网络接入的日常生活,我们每时每刻 近乎强迫症式的点击和分享正表明,那无形的可怕控制正深入人类的肌体、骨髓和神经元——"老大哥"在不知何处的秘密机房里监控和管制着我们从网络中发出的 危险思想,跨国公司在大数据的帮助下自动收集着我们的网络踪迹、预测着我们的消费行为。今天,人类究竟该如何面对这种数字化生存背后的牢笼?品钦的《放血 尖端》不仅清醒地刻画了转折时代下互联网的险境,更进一步促使我们去反思信息技术的政治与人的未来。
但汉松是南京大学英文系副教授,研究领域为现当代美国小说,翻译过托马斯·品钦和桑顿·怀尔德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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