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安馆札记》611-615则

《容安馆札记》611-615则

2016年3月15日 20:30 阅读 6 新浪博客

吳炳《嘉禾草蟲圖》

六百十一

徐師川詩"一百五日寒食雨，二十四番花信風"（《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十七又《事文類聚前集》卷八引《東臯雜錄》引，《歲時廣記》卷一《花信風》條引，《容齋四筆》卷四引江西宗派詩"一百五日足風雨，三十六峰勞夢魂"，"一百五日寒食雨"云云），實自陸天隨斷句"幾點社公雨，一番花信風《事文類聚前集》卷七引《提要錄》，《全唐詩》本之"脫胎踵華，遂成名聯，祖構者紛如。《陸劍南詩稿》卷五十三《春日絕句》云："二十四番花有信，一百七日食猶寒"；《樓攻媿集》卷九《山行》云："一百五日麥秋冷，二十四番花信風"；《江湖後集》卷十九敖臞翁《清明日湖上晚步》云："一百五日苦多雨，二十四花能幾風"；《中州集》卷二載張公藥一聯云："一百五日寒食節，二十四番花信風"；《明詩綜》卷三十六楊士雲《春事龍關作》："三點兩點社公雨，十番五番花信風"，竹垞被眼謾矣。《宋詩紀事補遺》卷六十錢厚《寄鍾子元》云："一百五日寒食節，二十四浦春江潮。"陳眉公評李于鱗《古樂府》所謂"武陵桃花，唯許漁郎問津一次，再跡之，便成村巷矣！"竊謂師川數目成聯，當以"三百六旬了無事，七十二峯常對門《宋詩紀事補遺》卷六十四"尤為超詣，而世無稱引者。

《後村千家詩》卷十五載師川《春遊湖》云："雙飛燕子幾時回，夾岸桃花蘸水開。春雨斷橋人不渡，小舟撐出柳陰來。"真有聲畫也。《竹隱畸士集》卷七《和默菴喜雨述懷》云："解道春江斷橋句，舊時聞說徐師川"，即指此首。張玉田《南浦》詞云："荒橋斷浦，柳陰撐出扁舟小"，周草窗歎為"賦春水入畫"，蓋不知其全取師川句也。

《誠齋集》卷三十八《四部叢刊》本《初秋喜作山居雜興俳體十二解‧之九》[1]："獨對秋筠倒晚壺，喜無吏舍四歌呼。柳梢一殻兹緇滓上聲，屋角雙斑谷古孤。"謂蟬與鳩也。誠齋用語又本之《五燈會元》卷六云："昔有官人作《無鬼論》，中夜揮毫次，忽見一鬼出云：'汝道無我，漸耳！'五祖演云：'老僧當時若見，但以手作鵓鳩觜，向伊道："谷呱呱。"'（參觀卷十九靈隱慧遠）"放翁弟子蘇洞《泠然齋詩集》卷五《雨》云："作祟豈逃泥滑滑，原情當坐穀孤孤。"四明四友中，染指誠齋者，東門、南溪、西郭而三。西郭《氷雪集‧白雲莊歲暮雜詩》皆誠齋體，有云："半月天晴無處飲，殘年地濕兩家呼。酒徒何礙朴中鳥，喚雨連聲谷古孤。"江弢叔《伏敔堂詩集》卷八《寓齋即事》第一首云[2]："喚雨鳩聲谷古孤，連知門外即泥塗。"程篁墩《新安文獻志甲集》卷五十八載江天多《三禽言‧之三‧鳩》云："布布穀，哺哺雛。雨苦苦！去去乎？吾苦苦！吾苦苦！吾顧吾姑"，象聲寓意，尤為巧思。【《雪濤小書‧諧史條》[3]】《雪濤小書‧諧史條》："公冶長解禽言，一時孔子聞鳩啼，曰：'此何云？'答曰：'他道：觚不觚。'又聞燕語，曰：'此何云？'答曰：'他道：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說郛》卷三十二元□□□《拊掌錄》："王荊公嘗與客飲，摘經書中語，作禽言令。燕云：'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張南山《藝談錄》："許桂林《聽燕語》云：'世上友朋誰似此？最相知亦最相思。'"）

王逢原《廣陵集》卷十《暑中嬾出》云："巳嫌風少難平暑，更被蟬飢取實腸"；卷十一《苦熱》云："風微不飽腹，蟬亦為身號。"蓋坐實"餐風飲露"一語。余《談藝錄》帝二十七頁所謂"將錯認真"之法也[4]。賀方回《慶湖遺老集‧拾遺‧題海陵寓舍》第一首云："暮凉百燕抵突雨，晝靜一蟬饕餮風"；《誠齋集》卷五《新秋盛熱》云："晚林不動蟬聲苦，蟬亦無風可得餐"；卷九《午熱登多稼亭》："小風不被蟬餐却，合有些涼到老夫。"

《誠齋集》卷一《霰》："篩瓦巧尋疏處漏，跳堦誤到暖邊融。"按活潑剌語。趙駿烈刻本《后山集》卷七《連日大雪以疾作不出》（《侯鯖錄》卷四亦載陳履常詩）云："漫山塞壑疑無地，投隙穿帷巧致身。"誠齋後來居上。實皆遙本昌黎《詠雪贈張籍》之"穿細時雙透，乘危忽半摧"，《喜雪獻裴尚書》之"騁巧先投隙"，《喜雪》之"拂花輕尚起，落地暖初銷。"秦韜玉《春雪》："片纔著地輕輕陷，力不禁風旋旋銷。"

《誠齋集》卷八《新柳》："柳條百尺拂銀塘，且莫深青只淺黃。未必柳條能蘸水，水中柳影引他長。"按王笠舫《綠雲雪堂遺集》卷二《散步趙氏省園》云[5]："池面落花飛就影，牆頭新筍長成行。"與誠齋意近，而本之梁簡文帝《納涼》之"落花還就影"。少陵《風雨看舟前落花》七古詠桃李枝云："影遭碧水潛勾引"，又誠齋所祖也。

《老學庵筆記》卷一云："見誠齋作'近紅暮看失燕支，遠白宵明雪色奇。花不見桃惟見李，一生不曉退之詩。'告以此意荊公已道，誠齋大喜曰：'便當補入小序中。'"按誠齋《讀退之李花詩》絕句見《集》卷二十五，序云："桃李歲歲同時並開，而退之有'花不見桃惟見李'之句，殊不可解。因晚登碧落堂望隔江桃李，桃皆暗而李獨明，乃悟其妙，蓋'炫晝'、'縞夜'云。"末句即所謂補入者是也（荊公《寄蔡氏女子》第一首云："積李兮縞夜，崇桃兮炫晝"）。

光律元《有不為齋隨筆》卷庚云："誠齋與放翁同在南宋，其詩絕不感慨國事，惟《朝天續集》中《入淮河四絕句》、《題盱眙軍東南第一山》二律、《跋丘宗卿使北詩》稍見其意。"按光氏之言是也。然誠齋感慨國事之詩尚不止是，卷一《讀罪己詔》云："天乎容此虜，帝者渴非羆"，又云："亂起吾降音洪日，吾將强仕年。中原仍夢裏，南紀且愁邊"；又云："只道六朝窄，渠猶數百春"；卷二十七《舟過揚子橋遠望》云："此日淮堧號北邊，舊時南服紀淮堧。平蕪盡處渾無壁，遠樹梢頭便是天。今古戰場誰勝負，華夷險要豈山川。六朝未可輕嘲謗，王謝諸賢不偶然"；卷三十《望楚州新城》云："全盛向來元孔道，雜耕今是一雄藩。金湯再葺真長策，此外猶須子細論"；卷三十三《江天暮景有歎》云："只爭一水是江淮，日暮風高雲不開。白鷺倦飛江正濶，都從淮上過江來"；"一鷺南飛道偶然，忽然百百復千千。江淮總屬天家管，不肯營巢向北邊"，皆與《初入淮河四絕句》（卷二十七："船離洪澤岸頭沙，人誤作'入'到淮河意不佳誤作'住'。何必桑乾方是遠，中流以北即天涯"；"劉岳張韓宣國威，趙張二相築皇基。長淮咫尺分南北，淚濕秋風欲怨誰"；"兩岸舟船各背馳，波痕誤作'浪'交涉亦難為。只餘鷗鷺無拘管，北去南來自在飛"；"中原父老莫空談，逢著王人訴不堪。却是歸鴻不能語，一年一度到江南"）、《題盱眙軍東南第一山》（卷二十七，第一首云："萬里中原青未了，半篙淮水碧無情"；第二首云："建隆家業大於天，慶曆春風一萬年。廊廟謀謨出童蔡，笑談京洛博幽燕。白溝舊在鴻溝外，易水今移淮水前。川后年來世情了，一波分護兩涯船"）詩意相映發，南宋人詩中常語也。如陳造《江湖長翁集》卷十一《都梁》第四首云："關塞淒涼處，青徐指顧邊。如何漢正朔，不盡禹山川。將略輕三捷，天威重萬全。諸公不愒日，老子判留年"；汪元量《水雲集‧湖州歌》第二十四首："尋常只道西湖好，不識淮南是極邊"；吳龍翰《古梅吟稿》卷四《過淮南湖》："向來失著圖中原，一朝此地化為邊"；《姜梅山續稿》卷一《渡淮喜而有作》云："何嘗異風景，正爾辨戎華"；許及之《涉齋集》卷七《元日登天長縣城》云："祖功宗德無邊際，可聽長淮限一隅"；《戴石屏集》卷七《江陰浮遠堂》云："橫岡下瞰大江流，浮遠堂前萬里愁。最苦無山遮望眼，淮南極目盡神州"：《盱眙北望》云："北望茫茫渺渺間，鳥飛不盡又飛還。難禁滿目中原淚，莫上都梁第一山"；《詩人玉屑》卷十九載路德章《盱眙旅舍》云："道旁草屋兩三家，見客擂麻旋點茶。漸近中原語音好，不知淮水是天涯"（葉紹翁《四朝聞見錄》戊集云："紹興和議既堅，淮始知生聚之樂。士民一至地，淮民遇夏則先以漿饋之，入秋剝棗則蒸以置諸門，任南人食之，不取價"云云，可以說路詩第二句）。呂晚村《東莊詩集‧零星集‧讀薇占桐江隨筆再次原韻奉題》云："且把神州算極邊"，則明已亡矣。參觀第三百四十七則論袁起巖《東塘集》、第四百三十八則論毛元白《吾竹小稿》、第五百則論米元章《寶晉英光集》。誠齋《跋丘宗卿侍郎見贈使北詩一軸》（卷三十）云："過故東京到北京，淚滴禾黍枯不生。誓取胡頭為飲器，盡與遺民解魋髻。詩中哀怨訴阿誰，河水嗚咽山風悲。"遠不如此數首。

誠齋感慨國事之什，既遠少於劍南；恫念民瘼之篇，又大減於石湖。如卷二《憫農》、卷三十二《發孔鎮晨炊漆橋道中紀行》第五首、卷四十一《至後入城道中雜興》第三首之類，全《集》不過七言絕句五、六首耳。為牛排驢隊之言者，固當效宣尼之刪矣。

《誠齋集》卷三十五《送邱宗卿帥蜀》，《瀛奎律髓》卷二十四紀批云："三首俱好，第二首尤佳。按第二首三、四云："酒揮勃律天西椀，鼓臥蓬婆雪外城。"下句出少陵《奉和嚴鄭公軍城早秋絕句》："已收滴博雲間戍，更奪蓬婆雪外城。"上句則《有不為齋隨筆》卷庚云："'酒揮'句用杜詩'勃律天西采玉河，堅昆碧椀最來多'（按少陵《喜聞盜賊蕃寇總退口號》第四首），然碧椀出堅昆國，玉則出勃律國也。"

卷三十九《讀白氏長慶集》："每讀樂天詩，一讀一回好。少時不知愛，知愛今已老。"卷四十《讀張文潛詩》云："晚愛肥仙詩自然，何曾繡繪更琱鎸。"誠齋暮年嗜尚如此，蓋自江西而半山而晚唐，斯則頂上一關也。

宋時常州畫草蟲最有名，誠齋詩中屢及之（卷四《題蕭岳英常州朱氏畫草蟲軸》、卷十四《戲題常州草蟲枕屏》、卷三十四《寒食前一日行部過牛首山》，"淺著鵝黃作胡蝶，深将猩血染蜻蜓"二句見《題朱氏畫》第二首，《咸淳毗陵志》誤以為蔣重珍詩，《宋詩紀事》卷六十二延其訛）。其詩中刻劃飛趯鳴喓之情，如蜘蛛、蝴蝶、蚊蠅之屬，曲盡神態，妙奪化工，非膩粉雌黃塗滴所能及（語出卷八《春興》[6]）。尚有"看蝨如車輪，驅車入鼠穴"一法，如卷十《秋懷》云："聿來胥宇蟻移穴，無以為家燕入秋"；卷三十一《中元日午》云："蜂過無花絕糧道，蟻行有水遏歸師。"此蓋得訣於山谷《落星寺》之"蜂房各自開户牖，蟻穴或夢封侯王"，《題畫屏》之"胡蝶雙飛得意，偶然畢命網羅。羣蟻爭收墜翼，策勛歸去南柯"，《題槐安閣》之"白蟻戰酣千里血，黃粱炊熟百年休"，后山《春懷示鄰里》之"風翻蛛網開三面，雷動蜂窠趁兩衙。"唐人如劉賓客《和僕射牛相公閒坐見懷》云："階蟻相逢如偶語，園蜂速去恐違程"，似積水之於層氷矣。【《宛陵集》卷十《觀居寧畫草蟲》："毗陵多畫工，圖寫空盈幅。寧公實神授，坐使羣輩伏。"】

《須溪集》卷六《劉孚齋詩序》云："如'青歸柳葉'、'紅入桃花'，即與村學堂對屬何異？後山識此，故云：'功名不朽聊通袖，海道無違具一舟'，幾無一字偶切。簡齋識此，故云：'一涼恩到骨，四壁事多違'，此今人所謂偏枯失對者，安知妙意政在阿堵中。誠齋云：'江西个是奇絕處，天下幾多虛得名'，中對著此，橫絕氣蓋宇宙。"按誠齋此聯見《集》卷二十五《留題碧落堂》，肆直無味，不得與簡齋語並論。然誠齋七律中，最多以單行為駢偶，相對相當，即承即轉，如卷八《正月十九日五更詣天慶觀謝雪》云："中都尺雪逾旬許，此地飛花逐片乾"，卷九《三月十日》云："簿書節裏無多著，懷抱朝來得好開"，《苦熱登多稼亭》云："剩欲啜茶還罷去，却愁通夕不成眠"，"偶見行人回首却，亦看老子立亭間"，卷十《中秋前一夕携酒登多稼亭》云："自古中秋多苦事，非風即雨斷人腸"，卷十一《懷古堂前小梅漸開》云："歲律又殘還見在，我頭自白不須催"，卷十二《郡圃杏花》云："得幸東風無與對，主張春色更還誰"，"却恨來時差已晚，不如清曉看新妝"，卷十四《中秋病中不飲》云："坐看兒輩紛然飲，也遣先生半欲醺"，《不寐》云："翻來覆去體都痛，乍暗忽明燈為誰"，"忽思春雨宿茅店，最苦僕夫催去程"，《雨晴得毗陵故舊書》云："多時浙右無消息，忽有書來問老人"，卷十六《病中夜坐》云："病身不飲看人醉，乾雪無端上鬢來"，《春晴懷故園海棠》云："一番過雨來幽徑，無數新禽有喜聲"，卷二十四《春雨呈袁起巖》云："只有觀書堪遣日，從來病眼不如人"，卷二十五《雨過郡圃行散》云："不須見我還飛去，便與移文告汝曹"，《問途有日戲題郡圃》云："商量歲後牢關鎖，拘管風光屬病身"，卷二十六《宿查瀨》云："江車自轉非人踏，沙碓長舂徹夜鳴"，卷二十七《與長孺共讀東坡詩》云："偶與兒曹繙故紙，共看詩句煮青蔬"，卷二十九《月夜阻風泊舟太湖石塘南頭》云："且更放遲些子睡，看他盛怒幾時休"，"誰知造物將奇觀，不與傖人付謫仙"，卷三十一《中元日午》云："今朝道是中元節，天氣過於初伏時"，卷三十二《山村》云："雨足一年生事了，我行三日去程賒"，卷三十四《宿金陵鎮棲隱寺》云："忽憶諸公牡丹會，轉頭五柞去年春"，《安樂廟頭》云："堆案滿前何處著，枯腸飽後豈能餐"，卷三十三《四更發青陽縣西五里柯家店》云："自緣客子行來早，豈是秋天不肯明"，卷三十六《初夏》云："一似老夫堪笑死，萬方口業拙謀生"，不勝一一舉。掉臂徑行，而若携手同行，皆在第五、六句，實亦山谷法也，如《寄上叔父夷仲》云："百書不如一見面，幾日歸來兩慰心"（按此聯可與《隨園詩話》卷七載任大椿《別友》云："無言便是別時淚，小坐強於去後書"參觀），《新喻道中寄元明》云："但知家裏俱無恙，不用書來細作行"，《池口風雨留三日》云："翁從鄰舍來收網，我適臨淵不羨魚"，《次韻裴仲謀》云："舞陽去葉纔百里，賤子與公皆少年"，《次韻賓菴》云："誰家生計無閒地，太半歸來已白鬚"，《次韻外舅謝師厚》云："烹鯉得書增目力，呼兒扶立候門前。"誠齋早歲學江西詩，卷七《燈下讀山谷詩》云："天下無雙雙井黃"，卷百十四《詩話》論山谷用字法、用古語法，極見其得髓會心，稱山谷《中秋月》詩"寒藤老木被光景，深山大澤皆龍蛇"，實亦即此種對仗也。東坡亦有此體，如《和子由澠池懷舊》云："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石鼻城》云："北客初來試新險，蜀人從此送殘山"，《壬寅重九》云："明年縱健人應老，昨日追歡意正違"，《七月二十四日出禱磻溪二十五日宿僧舍曾閣》云："故人漸遠無消息，古寺空來看姓名"，《寄題興州鼂太守新開古東池》云："自言官長如靈運，能使江山似永嘉"，《秀州報本禪院鄉僧文長老方丈》云："每逢蜀叟談終日，便覺峨眉翠掃空"，《夜至永樂文長老院》云："往事過年如昨日，此身未死得重論"，《錢安道席上令歌者道服》云："他日卜鄰先有約，待君投劾我休官"，《書普慈長老壁》云："倦客再遊行老矣，高僧一笑故依然"，《首夏官舍即事》云："吾廬想見無限好，客子倦遊胡不歸"，《和晁同年九日》云："古來重九皆如此，別後西湖付與誰"，《龜山》云："身行萬里半天下，僧臥一菴初白頭"，《贈惠山僧惠表》云："山中老宿依然在，案上楞嚴已不看"，大多流易，不似山谷、誠齋之生折也。姜白石《寄時甫》云："吾儕正坐清貧累，各自而今白髮生"，《乍涼寄朴翁》云："如今城裏抛團扇，應是山中試夾衣。"

余嘗謂茶山律體已用誠齋（第四百三十四則），今復拈其學山谷處，以見誠齋乃江西派之教外別傳，面目不同而血脈相承。《後村大全集》卷九十七《茶山誠齋詩選序》云："余既以呂紫微附宗派之後，或曰：'派詩止此乎？'余曰：'非也。曾茶山贛人，楊誠齋吉人，皆中興大家數。比之禪學，山谷，初祖也；呂、曾，南北二宗也；誠齋稍後出，臨濟、德山也。初祖而下，止是言句。至棒喝出，尤徑揵矣。'"可謂罕譬而喻，真洞明正變源流者也。《誠齋集》卷二十三《題徐衡仲西牕詩編》亦云："居仁衣鉢新分似，吉甫波瀾并取將"，亦即以茶山為江西社之同聲。至後村，而并以誠齋歸江西社，《詩選序》以外，如《大全集》卷六《湖南江西道中》第九首云："派裏人人有集開，境師山谷友誠齋。只饒白下騎驢叟，不敢勾牽入社來按'境'字當作'競'字"；卷三十六《題誠齋像》第一首云："歐陽公屋畔人，呂東萊派外詩。海內咸推獨步，江西橫出一枝。"後村好友王實之《臞軒集》卷十六《山中讀誠齋詩》亦云："巴西社裏陳黃遠，直下推渠作社魁。"方虛谷《桐江續集》卷三十一《孟衡湖詩集序》云："爰及黃、陳，始宗老杜，而議者署為江西派。過江而後，呂居仁、陳去非、曾吉父皆黃、陳出也。陸務觀出於曾吉父，而與尤延之乃俱似王介甫，惟楊萬里、蕭東夫深造江西。"至於簡齋，則方虛谷、劉辰翁以前，初無廁之江西派者。簡齋問詩於崔德符（《竹莊詩話》卷一引《却掃編》，見第三百十則，《後村大全集》卷一百七十八云："詩至於深微，極玄絕妙，唐人惟韋、柳，本朝惟崔德符、陳簡齋能之"），於蘇、黃初無褊袒，而欲逗涉老杜之涯涘（《簡齋外集》晦齋《引》述簡齋語，見第三百十則）。《後村大全集》卷一百七十四亦云："元祐後，詩人迭起，一種則波瀾富而句律疎，一種則煅煉精而情性遠。要之不出蘇、黃二體而已。及簡齋出，始以老杜為師。以簡嚴掃繁縟，以雄渾代尖巧，第其品格，故當在諸家之上。"簡齋表姪張巨山學簡齋詩，而撰簡齋墓志、挽詩等篇，論其詩學淵源，隻字不及山谷，《讀黃魯直集》一篇極有微詞（見第五百五則）。及劉辰翁序簡齋詩，始以簡齋繼山谷、後山，相提並論（見第四百五十三則）。方虛谷《瀛奎律髓》卷十六評簡齋《道中寒食》詩云："予生平持所見，以老杜為祖。宋以後，山谷一也、后山二也、簡齋為三、呂居仁為四、曾茶山為五"；卷二十六評簡齋《清明》詩云："古今詩人，當以老杜、山谷、后山、簡齋四家，為一祖三宗"（吳沆《環溪詩話》卷中云："若論詩之正，古今惟有三人，所謂一祖、二宗"云云，言杜、李、韓也。同卷又一則亦言之，此在虛谷以前）；《桐江集》卷五《劉元暉詩評》云："江西派中，呂居仁、陳簡齋其尤也"；《續集》卷八《讀張功父南湖集并序》："惟山谷、後山、簡齋得杜活法。"自是厥後，簡齋遂為派家矣（卷三十六簡齋《對酒》詩評："學許渾體者能之乎？此非深透老杜、山谷、后山三關不能也"，亦其意）。析肉析骨，劉、方之言亦自有理。又《桐江集》卷一《送俞唯道序》自述平生詩學甚詳，讀《瀛奎律髓》者不可不觀，有云："弱冠讀張文潛詩有味，欲學其體。二十五歲，取《半山集》看，凡佳句必再三拈掇之。二十六，又欲學梅聖俞，抄誦少陵、山谷、後山律詩，似未有所得。別看陳簡齋詩，始有入門。於是改調，通老杜、黃、陳簡齋"云云（參觀《桐江續集》卷十一《西齋秋感》云："吾所學詩伯，近世惟二陳。稍換後山骨，復寫簡□□當是'齋真'"；卷十四《過李景安論詩為長句》云："雙井白門浣花"，"尚有簡齋橫一枝"），其以簡齋列江西派，蓋自道得力處也。【《誠齋集》卷八十三《江西續派二曾居士詩集序》（曾紘、曾思父子以補呂居仁之遺）。】

《誠齋集》卷三《閒居初夏午睡起》："日長睡起無情思，閒看兒童捉柳花。"按白傅《前日別柳枝絕句夢得繼和又復戲答》云："誰能更學孩童戲，尋逐春風捉柳花？"誠齋點染，精彩百倍。《重論文齋筆錄》卷九云："'梅子留酸'、'芭蕉分綠'，已是初夏風景，安得復有柳花可捉乎？"

《誠齋集》卷二十九《春菜》："雪白蘆菔非蘆菔，喫來自是辣底玉。"按《說郛》卷二十二林洪《山家清供》云："水心先生酷嗜蘿菔甚於服玉，謂誠齋云：'蘿菔便是辣底玉。'"

《誠齋集》卷九《題山莊草蟲扇》："三蝶商量探花去，不知若個是莊周。"按本之徐寅《初夏戲題》之"青蟲也學莊周夢，化作南園蛺蝶飛。"呂溫《夜後把火看花南園》："應是夢中飛作蝶，悠揚只在此花前。"（《四溟山人全集》卷十八《蝶》云："花盡忽飛來，豈待南風送。睡起笑相看，不知誰是夢。"）

卷二十三《送德輪行者》："袈裟未著愁多事，著了袈裟事更多。"按此本張喬《宿齊山僧舍》之"若言不得南宗要，長在禪床事更多"及昌黎《和歸工部送僧約》之"汝既出家還擾擾，何人更得死前休？"《觚賸》卷中吳園茨嘲大汕所謂"何不出了家"者是也。《宋詩啜醨集》卷四："林景熙《答山中侃上人》：'無髮得高閒'，祖夢巖評曰：'但近日無髮者更忙，君知之乎？'"《劍南詩稿》卷五《化成院》："肥僧大腰腹，呀喘趨迎官。走疾不得語，坐定汗未乾。高人遺世事，跏趺穴蒲團。作此望塵態，豈如返巾冠。"餘見八○二則。誠齋此詩可以答世傳清世祖詩矣（吳慶坻《蕉廊脞錄》卷五："李仲約藏《松月堂目下舊見》六冊鈔本，首葉載世祖詩一首云：'可喟當年一念差，因何流落帝王家？我本西方一衲子，黃袍換却紫袈裟。'不著撰人，仲約據書中'先考皇八子'語，定為阿其那之子。"翁文恭公丙戌十月《日記》："西山慈善寺有人題壁十首云：'天下叢林飯似山，鉢盂到處任君餐。黃金白玉非為貴，唯有袈裟披肩難'；'惱恨當年一念差，龍袍換去紫袈裟。我本西方一衲子，因何流落帝王家？''十八年來不自由，江山坐到幾時休？我今撒手歸山去，管他千秋與萬秋'云云。"）

《誠齋集》卷九《登多稼亭》第二首："偶見行人回首却，亦看老子立亭間。"按卷十三《上章戴灘》云："回看他船上灘苦，方知他看我船時。"方虛谷《桐江續集》卷八《立夏明日行園無客》第四首云："愛栽竹樹愛栽花，新築舡軒傍石斜。古廟炷香知某客，半山搖扇望吾家。閒看紅袖穿林去，可著氷紈作畫誇。說似渠儂應未信，詩翁煩惱政如麻。"頸聯即師城齋《多稼亭》腹聯之意，不特全詩風格學誠齋活法也。機杼實自包融《送國子張主簿》所云"遙見舟中人，時時一回顧"發之。王實甫《西廂記》第二本楔子惠明云："您與我助威風擂幾聲鼓，仗佛力吶一聲喊。繡旗下遙見英雄喒（金聖歎改'風'作'神'、改'幾聲'作'三通'、改'旗下'作'旛開'、改'喒'作'俺'）。"金聖歎評曰："奇句，奇至於此！妙句，妙至於此！斵山云：'美人於鏡中照影，雖云看自，實是看他。細思千載以來，只有離魂倩女一人，曾看自也。他日讀杜子美詩，有句云："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却將自己腸肚，置兒女分中，此真是自憶自。又他日讀王摩詰詩，有句云："遙知遠林際，不見此簷端，,亦是將自己眼光，移置遠林分中，此真是自望自。蓋二先生皆用倩女離魂法作詩也。'聖歎今日讀《西廂》，不覺失笑：'倩女離魂法'，原來只得一'遙'字也！"可謂悟妙語隽。實則聖歎批《西廂》、《水滸》所稱嘆者，往往即己之改筆而託為古本，此亦正"倩女離魂法"。CliftonFadiman & Charles Van Doren, The AmericanTreasury, p. 225 載 John Barrymore: "One of mychief regrets during my years in the theatre is that I couldn't bein the audience and watch me." E. Augier: "J'ai été assez longtempssur les planches, j'ai le droit, maintenant de m'asseoirau parterre." 亦恨不能如倩女耳。又七六一則論《九歌》。"離魂"者，西洋病理學所謂 L'autoscopieexterne，莫泊桑嘗患之（見GeorgesNormandy, La Fin de Maupassant, p.98; Maupassant intime, p.139），張橫浦亦嘗患之（見《心傳錄》卷下），於人身為寂苦，而於文章為化工，亦如木之癭、蚌之珠矣。誠齋詩句正用"倩女離魂法"。竊謂樂府古辭《西洲曲》正用此法，男思女之思男，"單衫杏子紅"至"垂手明如玉"，皆男憶想中景象，正如杜詩之"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也[7]。王摩詰《山中寄諸弟妹》（"城郭遙相望，唯應見白雲"）、《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高達夫《除夕》（"故鄉今夜思千裏，霜鬢明朝又一年"）、白樂天《至夜思親》（"想得家中夜深坐，還應說著遠行人"）、《客中守歲在柳家莊》（"故園今夜裏，應念未歸人"）、杜牧《別王十後遣京使累路附書》（"此信的應中路見，亂山何處拆書看"）、《南陵道中》（"正是客心孤迥處，誰家紅袖憑江樓"，《魏書‧源賀傳》子子恭奏許周曰："今者歸化，何其孤迥？"）、韋莊《浣溪紗》（"想君思我錦衾寒"）、歐陽修《春日西湖寄謝法曹歌》（"遙知湖上一樽酒，能憶天涯萬里人"）、王建《行見月》（"家人見月望我歸，正是道上思家時"）、辛稼軒《過南澗雙溪樓‧瑞鶴仙》詞上半闋（"片帆何太急。望一點須臾，去天咫尺。舟人好看客。中略看漁樵、指點危樓，卻羨舞筵歌席"）、鍾伯敬《五月七日吳伯霖要集秦淮水榭》（"從舟視閣中，延望當如昔"）、厲樊榭《續集》卷四《歸舟江行望燕子磯作》（"俯江亭上何人坐？看我扁舟望翠微"）、卓悟庵（卓奇圖，滿州旗人，有詩見《晚晴簃詩滙》卷八十五）絕句（"野水平沙落日遙，半山紅樹影蕭條[8]。酒樓人倚孤樽坐,看我騎驢過板橋"，見《閱微草堂筆記》卷二十四）、翁覃谿《郊行》（"何人簾下鋪橫席，看我驅車繡翠中"，見《復初齋外集》卷十三）、羅兩峯《三詔洞前徑往雲深菴》[9]（"何人背倚蓬窗立，看我扶筇上翠微"）、張船山《夢中》（"已近樓前還負手，看君看我看君來"，見《船山詩草》卷十四）、錢衎石《望金山》（"絕頂料應陶謝手，憑闌笑我未携筇"，見《閩游集》卷一）以及阮芸台《望遠鏡中看月歌》、陳蘭甫《擬月中人望地球歌》皆其類。《伏敔堂詩錄》卷三《歸里數月後作閩游》第十首云[10] ："山上萬鬣松，綠映一溪水。（中略）上有榕樹林，拏根如曲几。一翁坐且凭，昂首忽延企。遠見兩童歸，担影夕陽裏；何來箬篷船，向晚泊於是。若畫野趣圖，船頭著江子"，尤極妍秘矣。王靜安《苕華詞‧浣谿紗》云："試上高峯窺皓月，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參觀四百五十六則論《簡齋集》卷十二《將赴陳留寄心老》。【孫光憲《菩薩蠻》："客帆風正急，茜袖偎檣立。極浦幾回頭，烟波無限愁。"[11] 六三一則無名氏《御街行》結句亦此法。】【《甌北詩鈔‧絕句一‧閒居無事取子才心餘述庵晴沙白華玉函璞函諸君詩手自評閱輒成八首‧之三》[12] ："姊妹新粧共倚欄，孰宜施粉孰宜丹？背人却向菱花照，還把看人眼自看。"】

《池北偶談》卷十四譏後村詩用本朝故實，卷十八斥王稼村效顰後村用本朝人事。《陔餘叢考》卷二十四復摘後村句、聯之使本朝事者，為漁洋張目。竊謂詩用本朝事，晚唐如杜牧、曹松、羅虬、李洞等已然（見第八則）。後村固學晚唐者，濡染習氣，亦無足怪，漁洋、甌北尚未探本。後村詩對仗，乃至漁獵及于同輩交遊，則可怪矣！《大全集》卷九十四《賈仲穎詩序》云："四靈之中，余僅識翁、趙"，趙師秀《秋夜偶成》云："輔嗣易行無漢學，玄暉詩變有唐風"（參觀第三百四十五則），而《大全集》卷四《自勉》云："玄咏易流西晉學，苦吟不脫晚唐詩"，此一例也。徐璣《次韻劉明遠移家》云："詩得唐人句，碑臨晉代書"，徐照《酬贈徐璣》云："字學晉碑終日寫，詩成唐體要人磨"，而《大全集》卷一《南浦亭寄所思》云： "買來晉帖多成贋，吟得唐詩轉逼真"，此又一例也。《大全集》卷一百一《跋汪薦文卷》云："卷中七言云：'十八九常如意少，百千億任化身多'，極妥貼排奡之力。"而卷三十九《排悶》云："事十八九不如意，身百千億皆有愁"，此又一例也。豈非以大國楚而併吞邾、衛陋邦乎？【卷十九《達摩渡蘆圖》。按《豫章黃先生文集》卷二十七《題渡水羅漢畫》云："阿羅漢皆是神通，何至拖泥帶水如此"云云，後村此詩用其意。】

《後村大全集》卷八《築城行》云："漢家丞相方憂邊，築城功高除美官"，《開壕行》云："前人築城官已高，後人下車來開壕。畫圖先至中書省，諸公聚看稱賢勞。"按《宋文鑑》卷十四載田承君《築長堤》一詩最潛沉摯結，云："何惜桑榆年，一為官長死"，入木三分。後村詩相形，便滑過矣。

          後村教化廣大，多所獎引。同時同鄉有嚴滄浪，却姓名未掛《集》中。《大全集》卷八《題何秀才詩禪方丈》云："景建談之子，詩禪丈室寬。能將鉛槧事，止作葛藤看。壞衲蒙頭易，玄機得髓難。何因清夜話，分我一蒲團。"卷九十九《題何秀才詩禪方丈》云："詩家以少陵為祖，其說曰：'語不驚人死不休'；禪家以達摩為祖，其說曰：'不立文字'，詩之不可為禪，猶禪之不可為詩也。何君合二為一，余所不曉。夫至言妙義，固不在於語言、文字，然舍真實而求虛幻，厭切近而慕濶遠，久而忘返，愚恐君之禪進而詩退矣。何君其試思之。"已開《鈍吟雜錄》卷五駁滄浪所謂："詩者言也，但言微不與常同，理玄或在文外。安得不涉理路，不落言詮。"（按《滹南遺老集》卷三《論語辨惑自序》云："夫聖人之意，或不盡於言，亦不外乎言也。不盡於言而執其言以求之，宜其失之不及也；不外乎言而離其言以求之，宜其傷於太過也"云云，可移作的解。參觀第二百四則論 MaxScheler, Die Wissensformen und dieGesellschaft, S. 63，又第三百六十九則論《全晉文》卷一百七《不用舌論》。）《大全集》卷九十四《竹溪詩序》云："本朝文人多，詩人少。三百年間，雖人各有集，集各有詩，詩各自為體，或尚理致，或負才力，或逞辯博，要皆經義策論之有韻者爾，非詩也。"則又與《滄浪詩話》所謂"以文字為詩，以議論為詩，以才學為詩，終非古詩"無乎不同。竹溪《即事》詩云："徹底書須隨字解，造微詩要似禪參"[13] （《南宋羣賢小集》第十一冊）。余《談藝錄》三○九頁參唐、宋以禪論詩之說，殊未備，後復補益二十餘家[14] ，如元微之《見韓舍人近律戲贈》云："輕新便妓唱，微妙入僧禪"、齊己《寄鄭谷郎中》云："詩心何以傳，所證自同禪"（而接云："覓句如探虎，逢知似得仙"，又《自題》云："禪外求詩妙，年來鬢已秋"）、《具茨集》卷三《送一上人還滁州瑯玡山》七古、《姑溪居士前集》卷二十九《與李去言書》、《崧菴集》卷二《戲贈巽老》五古、《瀘溪集》卷六《贈曦上人》七絕、《茶山集》卷二《東軒小室即事‧之四》又《前賢小集拾遺》卷四茶山《寄呂居仁》五古、《江湖長翁文集》卷二《次韻徐秀才》第七首、《雪坡舍人集》卷三十七《再題俊上人詩集》附七律、《鄮峯真隱漫錄》卷一《贈天童英書記》五古[15] 、紹嵩《江浙紀行集句詩自序》（《南宋羣賢小集》第二十三冊）、《蕭氷崖詩集》卷中《題丁虛江詩卷》七絕第一首、《題東畈陳上舍吟稿》第一首、張汝勤《戲徐觀空》五古（《宋詩記事補遺》卷八十），其尤犖大者也。《于湖居士集》卷十一《贈鹿苑信公詩禪》云："詩卷隨身四十年，忙時參得竹篦禪。而今投老湘西寺，臥看湘江水拍天"；"句中有眼悟方知，悟處還同病著錐。一個機關無兩用，鳥窠拈起布毛吹。"此又在《何秀才詩禪方丈》以前矣。

          劉辰翁《須溪集》卷六《趙仲仁詩序》云："劉後村倣《初學記》駢儷為書，左旋右抽，用之不盡，至五、七言名對，亦出於此。然終身不敢離尺寸，欲古詩少許自獻，如不可得。"按真察見淵魚語也。《溫公續詩話》記劉中山子儀愛《初學記》，曰："非止初學，可為終身記。"西崑手眼，固宜如是，二劉何相類乃爾（參觀第六百三十一則論《弇州四部稿》）！【《四六談麈》云："四六全在編類古語，唐李義山有《金鑰》，宋景文有一字至十字對，司馬文正亦有《金桴》。"】【參觀《石林詩話》卷上云："前輩詩材，亦或預為儲蓄，然非所當用，未嘗強出（舉東坡、荊公為例）。"】後村七十以後詩尤專恃組織，如詩鐘，如無情對。甌北、樊山之體，導源於此。（《大全集》卷三十三《寄肅翁紫薇》云："當年臨鏡學施朱，不信人間有彼姝。瞥見內家眉樣別，回看鏡裏是村姑。"甌北《題湖海詩傳》云："對鏡親描兩翠蛾，自矜絕艷渺橫波。一從粉黛叢中過，始覺人間佳麗多"；又《閒居無事取子才心餘述庵晴沙諸君詩評閱成八首》云："姊妹新粧共倚欄，孰宜施粉孰宜丹？背人却向菱花照，還把看人眼自看。"相形之下，後村遂成傖夫矣！又《大全集》卷四《示同志》云："靜看芭蕉身不實，健忘椰子腹無書。"《樊山集》卷二十五《哭李愛伯夫子》第二首云[16] ："身似芭蕉叢眾疾，心如椰子納羣書。""叢眾疾"三字湊，不如後村。）且不免割裂杜撰，英雄欺人。如卷二十《老道》云："老於蒙叟仍黄馘，配以彌明亦結喉。"此用退之《石鼎聯句詩序》："長頸而高結，喉中又作楚語"，"結"者髻也。《唐子西語錄》已評東坡曰："長頸高結喉"之誤，後村此句亦為語病。又如卷二十四《答楊浩》云："自慙吾非三長史，誰誤君尋五作家"，自注："王縉多為人作誌銘，或送潤筆達維處，維笑曰：'五作家在那邊。'"此事見《盧氏雜記》（《太平廣記》卷二五五《王維》）。後村改"大"字為"五"字，以求對偶工整，遂不可通矣。"長史"之"長"亦誤作平聲。卷三十一《訓蒙》云："漢魏以前猶古雅，宋齊而下稍淫哇。剪裁貧女機中素，採賣都人擔上花。括帖不離初學記，管蠡烏覩大方家。世間跛鼈難鞭策，安得龍媒出渥洼。"卷一百十一《跋章南舉小稿》云："昔余以所作示南塘，此老雖甚擊節，其意常缺然未滿，曰：'兄讀書非不多，然吞餌上鈎皆黃口小鮮，鯤鯨大物皆未受令。'及晚為侍從，見余賦詠，始自悔前評之誤。"皆隱然若預知辰翁之譏，先事聲明者。卷九《還黃鏞詩卷》、卷二十五《題近稿》有"膾鯨"之語，卷三十一《題方海豐詩稿》有"釣鰲"之語，均即自趙南塘語來也。卷九十四《瓜圃集序》云："永嘉詩人極力馳驟，纔望見賈島、姚合之藩離。余詩亦然，十年前，始自厭之，欲息唐律，專造古體。趙南塘不謂然。余感其言而止。"又《野谷集序》云："紫芝言曰：'一篇幸只有四十字，更增一字，吾未如之何矣！'以余所見，詩當由豐而入約，先約則不能豐矣；自廣而趨狹，先狹則不能廣矣。"卷九十六《王與義詩序》云："君之作，庶乎輕清矣！然此養內丹之事，癯於山澤之仙也。若夫大丹，則異於是。傳方訣必有師，安爐灶必有地，致久永必有貲，又必脩三千功行以俟之，此天仙也。"又《韓隱君詩序》云："古詩出於情性，今詩出於記問，博而已。自杜子美，未免此病，于是張籍、王建輩稍束起書帙，剗去繁縟，趨於切近。世喜其簡便，競起效顰，遂為晚唐體，益下去古益遠。豈非資書以為詩，失之腐；捐書以為詩，失之野歟？"【"資書以為詩"出昌黎《盧殷墓志銘》，宋人如《唐子西文錄》、《容齋續筆》卷一、《潛山集》卷三《哭李雪林》、卷五《用草窗集名蠟屐作古詩》皆道及之。"捐書"出荊公《窺園》絕句（"董生只被公羊惑，肯信捐書一語真"）。《清容居士集》卷四十八《書湯西樓詩後》："夫稡書以為詩，非詩之正也。謂舍書而能名詩者，又詩之靡也。若玉溪生，其幾於二者之間矣。"】卷九十七《晚覺翁稿序》云："近時詩人[17] ，竭心思搜索，極筆力雕鎸，不離唐律，少者二韻，或四十字，增至五十六字而止。人人有集，皆輕清華艶，然視古詩蓋有等級[18] ，毋論《騷》、《選》，求一篇可以籍手，見岑參、髙適輩人，難矣！"皆可比勘後村之有異於晚唐體者，以事料之博而已，其風格初不能脫晚唐體窠臼。故每篇亦增至五十六字而止，特能多為五十六字之篇耳。卷四《自勉》云："苦吟不脱晚唐詩"；卷三十五《病起》第九首云："變風而下世無詩，幼學西崑壯恥為。老去僅名小家數，向來曽識大宗師"；卷四十四《再次竹溪韻》第一首云："無奈中衰變風起，不應例作晚唐看"；卷九十八《林子㬎詩序》云："用心之苦如此，未可以唐風少之。"蓋既不能別闢門戶，則亦唯有不入室操戈耳。"資書以為詩，失之腐"云云，可與《桐江續集》卷八《讀張功父南湖集跋語》參觀（"南渡以來，精於四六而顯者，詩輒凝滯不足觀，駢語橫於胸中，無活法故也，然則紹聖詞科誤天下士多矣"，然張文潛《明道雜志》則云："退之高文大筆，忽略小巧，故律詩多不工；柳子厚乃兼之者，良由柳少習時文"）。又按江湖派力非"資書以為詩"，故倡晚唐；嚴滄浪亦力非"資書以為詩"（《詩辨》云："近代諸公，乃作奇特解會，遂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且其作多務使事，不問興致。用字必有來歷，押韻必有出處"；《詩法》云："不必太著題，不必多使事。押韻不必有出處，用事不必拘來歷。最忌骨董，最忌襯貼。"《然燈紀聞》述漁洋語云："詩句須無一字無來歷，不可杜撰。"誦說滄浪者，固若是乎？），而倡盛唐。【汪韓門《詩學纂聞》云："滄浪肊說，最有害於人乃是'用事不必拘來歷'一語。詩原不必用事，既用事，則未有可必不求來歷者。其論詩格體製，差謬百出，都由不求來歷。"】江湖派以杜甫為江西派之禍首；滄浪則溝杜甫而外於江西派，此其較也。"捐書以為詩"參觀《石屏詩集》趙汝騰、包恢、王埜三《序》，見第五百八十四則。

          宋人評後村詩最中肯綮者，辰翁而外，則方虛谷是也。《桐江》兩集中謾罵後村，如《續集》卷十七《送王俊甫之武林》云："何等淫詞南嶽稿，不祥妖讖晚唐詩"二句及自注，卷三十四《汪虞卿鳴求小集序》皆門戶意氣，不足引亦不必辨。《瀛奎律髓》卷二十翁續古《道上人房老梅》，虛谷評云："潛夫初亦學'四靈'，後乃少變，務為放翁體，用近人事，組織太巧，亦傷太冗"；卷二十七後村《老將》詩，虛谷評云："後村初學晚唐，晚節詩學放翁，才終不逮，對偶巧而氣格卑"；又《老兵》詩，評云："後村詩病有三，曰巧，曰冗，曰俗"云云；卷四十二劉後村《贈翁卷》詩，虛谷評云："晚節詩飽滿'四靈'，用事冗塞，小巧多，風味少"；《桐江續集》卷二十二《七十翁吟》七絕第二首自注云："後村詩非不工，但格卑"（同卷《送繆鳴陽六言》亦云然），則公允之論也。《後村大全集》卷三十《老歎》云："老漢秃殘惟齒髪，不妨句子尚尖新"，得意語正自道病痛處。《桐江集》卷四《跋胡直內詩》云："劉潛夫始亦染指'四靈'，後宗放翁，卒自名家。"夫放翁固亦不棄晚唐，而尤賞許丁卯者（參觀《談藝錄》第一四三頁以下[19] ；《桐江集》卷一《滄浪會稽十詠序》亦云："學唐人丁卯橋詩，逼真而又過之者，王半山、陸放翁集中多有其體。"《瀛奎律髓》中論丁卯語多，不備舉。《桐江集》卷一《滕元秀詩集序》云："近世為詩者，七言律宗許渾，五言律宗姚合，餖飣粉繪，率皆死語、啞語。試令作七言大篇如蘇、黃、李、杜，五言短篇如韋、陶、三謝、嵇、阮、建安七子，則皆束手不能"；《送俞唯道序》云："但不當學姚合、許渾"；《送胡植芸北行序》云："近世詩學許渾、姚合，雖不讀書之人，皆能為五、七言。無風雲月露、氷雪烟霞、花柳松竹、鶯燕鷗鷺、琴棋書畫、鼓笛舟車，則不能成詩。務諛大官，敗軍之將、亡國之相，尊美之如太公望、郭汾陽"；卷四《孫後近詩跋》云："水心忽取'四靈'晚唐體，五言以姚合為宗，七言以許渾為宗，江湖間無人能為古選體"；《跋仇仁近詩集》云："許渾'水'、鄭谷'僧'、林逋'梅'、魏野'鶴'、雪、月、風、花、烟、雲、竹、樹，無此字不自能成四十字"；《又跋馮庸居詩》云："余獨悲夫近日之詩，組麗浮華祖李玉溪，偶比淺近尚許郢州"；卷五《劉元暉詩評》云："許與'四靈'爭學許渾者，有以誤晚生小子"，又云："許渾詩到後山面前，一句說不行"；《續集》卷八《讀張功父南湖集并序》云："初學晚生乃獨喜許丁卯體，作偶儷嫵媚態"；卷十四《過李景安論詩》云："姚合許渾精儷偶，青必對紅花對柳。兒童傚之易不難，形則肖矣神何有？"皆是也）。《後村大全集》卷一百八十三極稱丁卯詩，有云："如天孫之織，巧匠之斵，尤善用古事以發新意。其警聯快句，雜之元微之、劉夢得集中不能辨。"消息可參。至其著眼處，仍不脫辰翁所謂"駢儷為書"。正如《大全集》卷一百七十四稱"古人好對偶被放翁用"，舉"箝紙尾"、"摸牀稜"為例；卷一百七十九稱"放翁詩'藥來賊境靈何益，米出胡奴死不炊'（《劍南詩稿》卷十七《感興》），上句用柳公綽，天為下句，設此奇對"，皆取其組織對仗耳。後村詩、文每以楊、陸並稱，如卷三十六《題放翁像二首》、《題誠齋像二首》；卷三十八《八十吟》第八首云："誠齋僅有四千首，惟放翁幾滿萬篇。老子胸中有殘錦，問天乞與放翁年"《桐江續集》卷二十二《七十翁吟》五律第九首、卷二十三《丁酉元日》、卷二十四《誰識》、卷二十五《以桐江舊詩呈范君澤》、卷二十六《客況》、《學詩》、卷二十八《立夏》、《學詩吟》亦自比放翁年老詩多卷；卷九十七《刻楮集序》云："初余由放翁入，後喜誠齋"；卷一百七十四云："放翁學力也似杜甫，誠齋天分也似李白卷九十七《茶山誠齋詩選》云：'湯季庸評陸、楊二公詩，謂誠齋得於天者，不可及'"。而時時獨推放翁，如卷三《前輩》云："晚節初寮集，中年務觀詩。雖云南渡體，俗子未容窺"；卷九十九《跋李賈縣尉詩卷》云："梅、陸本朝之集大成者也"；卷一百七十四云："近歳詩人，雜博者堆墜（？）伏（？），空疏者窘材料，出奇者費搜索，縛律者少變化，惟放翁記聞足以貫通，力量足以驅使，才思足以發越，氣魄足以陵暴，南渡而後，當為一大宗"云云，蓋性分相近也。【《對牀夜語》卷二至云："李、杜以後，七律當學者許渾"，又云："周伯弜惟以許集諄諄誨人"，卷三又力稱其五律、七絕，斯虛谷所以鳴鼓而攻也。】【《瀛奎律髓》卷三斥丁卯詩"無活法，不可為訓。以王半山多選其詩，亦不可盡捐。"實則《百家詩選》卷十六衹選丁卯三十二首耳。】

後村學放翁，不特律詩為然，絕句如卷二《滄浪館夜歸》二首全仿放翁機調［放翁此體絕句甚多，如《劍南詩稿》卷二十六《病起》、卷三十五《殘夢》，皆少陵《醉為馬綴諸公携酒相看》（"騎馬忽憶少年時"云云）、《七月三日亭午以後較熱退晚加小涼穩睡有詩因論壯年樂事戲呈元二十一曹長》（"歘思紅顏日"云云）之祖構也。又六一二則《悔稿後編》卷四］。又如卷二《題方武成詩草》云："束瀑為題猶天矯，吞山入句尚蒼寒"，一聯即自放翁《過靈石三峯》第一首化出（"奇峯迎馬駭衰翁，蜀嶺吳山一洗空。拔地青蒼五千仞，勞渠蟠屈小詩中"），而放翁語意又本東坡《元祐六年六月自杭州召還汶公館我於東堂閱舊詩卷》第三首之"文章曹植今堪笑，却卷波瀾入小詩"，而坐實之耳。（《隱居通議》卷二十一極稱放翁四六，詳摘其妙句，謂其"以議論為文章，以學識發議論。胸中有千百卷書，筆下挽萬鈞重。後來惟劉潛夫極力追攀，得其旨趣，壯年所作絶似，晚年稍變槎牙蒼鬰之態，然枯槁矣。）【長短句如《夜雨涼甚忽動從戎之興‧滿江紅》更以放翁詩調為詞[20] （詞中之"平戎策，從軍什；零落盡，慵收拾。把茶經香傳，時時溫習"則又稼軒《鷓鴣天》之"却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也）。】

余五年前讀趙鼎臣《竹隱畸士集》，四庫館臣輯自《永樂大典》者也。《提要》提《後村詩話》謂："《竹隱集》十一卷，多其舊作暮年詩，無棗本"，因云與陳振孫所記卷目頗不合；又引後村謂其詩"才氣飄逸，記問精博，警句巧對，天造地設，畧不棘人喉舌"，云"所摘諸句已多佚其全篇，即所存諸詩觀之，工巧流麗，後村之言，未為溢美。"而細觀全《集》，未嘗有警句巧對躍然跳出，因疑館臣矮人觀場而已。今乃知其鹵莽附會，張冠李戴也。《後村大全集》卷一百七十九云："□□□《竹隱集》十一卷，石湖、放翁、誠齋一輩人，才氣飄逸"云云，是所稱道者非趙鼎臣，乃徐似道也，故曰范、陸、楊同輩人（《全浙詩話》卷十五引《後村詩話》亦作淵子未誤，《適園叢書》本《後村詩話》作"淵子有□《竹隱集》，此公曾見石湖"云云）。更如所稱句什中，有絕句云："一瓶儲粟一囊錢，兒學箕裘女紡磚"，《大全集》卷一百八十云："徐淵子詩用'紡磚'，見於《詩》：'載弄之瓦'，注曰：'紡磚也'，又《說苑》"云云，彰彰甚明。館臣見姓名漫漶而有"竹隱"兩字，遂以南宋之徐，嫁之北宋之趙，而自覺未安，故《提要》中引後村語，略去"石湖、放翁、誠齋一輩人"之句。後村所舉，不特斷句，尚有七古、五古、五律、七絕全篇，館臣亦不補收入《集》，以拾《永樂大典》之遺。彌縫心苦，可以想見。《竹隱集》已佚，《宋詩紀事》卷五十三摘《後村詩話》未全，又自《鶴林玉露》等書輯得八首。弘治本《戴石屏集》卷六《陪徐淵子使君登白雪樓各賦一詩》附徐作七律，可以補所未及。洪邁《夷堅支‧癸》卷一《趙承之游岱岳》自注："承之作游山記，載於《竹隱畸士集》中。"蓋此則乃全錄鼎臣之《記》也，未檢館臣輯本中有此《記》否？《竹隱畸士集》卷十四《七進篇》乃元金華潘祖仁作，竹隱老人其號也，見吳師道《吳禮部文集》卷十二《七進圖記》，又吳氏《敬鄉錄》全載其文，館臣亦誤收。

【《露書》卷七云："莆城北門內有地名後村，不知劉尚書號以地起？地以號起？相傳尚書家有井，疫時汲飲輒愈，尚書厭煩，塞之人因謂：'劉尚書無點水恩。'公知人心不歸，作疑塚十，今延壽山下數步即有石翁仲辟邪，土人皆呼'劉尚書墓'。"】

【《詩人玉屑》卷十九載黃玉林稱賞後村《齊人少翁招魂歌》、《東阿王紀夢行》、《趙昭儀春浴行》，以為學長吉，不啻過之。《升庵外集》卷七十八稱後村學長吉，亦即此三首，而《大全集》未載。】

【《蛾術編》卷十七《題宋刻後村居士集五十卷》云："克莊散文僅能具體，無甚可取。詩則力埽陳言，獨開生面，自成一家矣。《題姚錫三書鈔》云：'漢儒之罪甚秦灰'，宋季家法盡喪，瀾倒波翻，吾何尤乎克莊？"】

【《湧幢小品》卷二十二謂："後村《十臣》、《十子》、《十女》等詩，寄意而已，臚列未當。"】

【《後村大全集》卷三《楊雄》[21] ："執戟浮沉計未迂，無端著頌美新都。白頭所得知多少，罔被人稱莽大夫。"按《能改齋漫錄》卷八（《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二十引作《復齋漫錄》）引王逢原《詠叔孫通》云："一官所買知多少，便擬先生作聖人。"後村造語本此。】

【《後村大全集》卷二《觀元祐黨籍碑》："稍寛末後因奎宿，暫仆中間得彗星。"按《梅磵詩話》卷下引此詩，"得"字作"為"字，於義較長。又謂此二句原作"更無人敢扶公議，直待天為見彗星"（《宣和遺事前集》正作此二句）。《夷堅戊志》記政和中，建上清寶籙，道士拜章，起謂奎宿奏事，即蘇軾。遂稍弛蘇文之禁。《國史編年》："崇寧春正月，彗出。上求直言，大赦。劉逵勸上碎《元祐碑》。"後村改本用兩事。又卷中謂後村《跋宣和殿畫鵲》五律云："不知上林雁，偷信報前朝"，蓋杭俗養鵓鴿，紹興中，有賦詩者曰："爭如養取南來雁，沙漠能傳二帝書。"（《宋詩紀事》卷九十六引《古杭雜記》作"雲邊雁"，較勝。）】【《清容居士集》卷五十《題樂生詩卷》："詩於唐三變焉，至宋復三變焉。派於江西，變之極有不可勝言者矣。劉南嶽少年以詩自名，晚歲獨尊楊廷秀。考於風雅無此體，參於唐宋無此體。以斷絶直致為工，叱咜轉旋，駸駸乎江湖之靡者也。"】

【《後村集》卷八《村居書事》第二、第四首云："新剃闍梨頂尚青，滿村看說法華經。安知世有彌天釋，萬衲如雲座下聽"；"刮膜神方直萬金，國醫曾費一生心。可憐髽髻提籃者，也有盲人問點針。"按《小謨觴館詩續集》卷一《浪說》："浪說文章敵子虛，經囊空逐鄭君車。人間自有村夫子，穩坐瓜棚飽說書。"】

【《桐江續集》卷三十《故家名閥說贈滕賓日》云："後村《送溪齋歸老》詩二首，親筆甚楷，妙年所作。其後一首有云'他山開藥竈，某水搒魚船'者，刊本刪之。"】

六百十二

          項安世《平菴悔稿》十四卷、《丙辰悔稿》一卷、《悔稿後編》六卷。趙魏借知不足齋錄副本編鈔者，此又沈仲芳家舊藏轉鈔趙氏本也。字跡稚劣，譌奪甚多，然樊榭撰《宋詩紀事》卷五十四所載平甫詩皆轉引自《後村詩話》、《千家詩》、《方輿勝覽》，蓋未得此集經眼。余雖不以思誤書為適，亦足自忻矣。《後村大全集》卷一百八十稱引平甫句什，有此集所佚者，知不足齋補遺僅錄《永州》、《吹帽臺》、《春日隄上》、《拋球》、《糟蟹》五首，餘如《送水心淮東總領》、《夔州永安宮》、《送陳止齋納官還鄉》、《和人》諸斷句均漏却。《鶴山大全集》卷一百九《師友雅言》卷上極稱平甫《孚齋》詩"孵殼函中天混沌，浮筠破處玉嶙峋"一聯，此集亦無其什。《悔稿》卷九《有感韓曾》七律一首、《聞城中募兵有感》七律二首、卷十三《讀本朝史有感》七絕十首，皆後村詩，分別見《大全集》卷三、卷二、卷十八，宜從刊落。平甫之詩，見稱於誠齋（《誠齋集》卷一百十四）、後村（《大全集》卷一百八十，又卷三十八《八十吟》第十首云："伯倫酒頌老义詩，腹憤胸奇略洩之。别著潛書李太伯與悔稿項平父，後千百載有人知"），雖與水心、止齋、轉菴等同鄉交遊，而筆意歛暢，頗參誠齋之活法，七律尤相似，特稍歛抑，不能似其酣放，而亦差免於佻俚之病。《悔稿》卷五《題劉都幹所藏楊秘監詩卷》云[22] ："我雖未識誠齋面，道得誠齋句裏心。醉語夢書辭總巧，生擒活捉力都任。雄吞詩界前無古，新創文機獨有今。肯為小山題短紙，自家元愛晚唐吟。"自注："劉自號小山，楊謂劉詩有晚唐風氣"；卷七《用韻酬贈潘楊》云："四海誠齋獨霸詩"；《後編》卷四《謝張直閣功父示南湖編》云："字逢生處安誤作'要'愈穩，語到平時出轉奇。直與誠齋分坐席，定知傳習是宗師"；卷五《曾宣幹煥謂余貌似誠齋》云："雖負江湖真格律，且贏誤作'嬴'土木偽形骸"，皆可徵其好尚。"自家原愛晚唐詩"一句，足證余《談藝錄》第一四六頁之說[23] 。當時學誠齋"活法詩"（三字見《南湖集》卷七《携楊祕監詩一編登舟因成二絶》[24] ）者，《南湖集》而外，王實之《臞軒集》、平甫《悔稿》足以驂靳矣。【《鶴林玉露》乙編卷六項平甫《信美樓記》。】【《鶴林玉露》卷十二引平甫《信美樓記》。】【《象山先生全集》卷三十六《年譜》淳熙九年、十年下皆引"平甫來書"云云。】【《江湖長翁文集》卷七《送項平甫教授之成都》："古今勝概爭入眼，歸軒日日詩嚢滿。黃鵠東飛定有書，莫靳珠璣衹推懶。"自注："平甫能詩，每言詩不工故懶作，然人知其謙云。"】【孫應時《燭湖集》卷七《與項大卿書》三首，卷十八《和項平父送別》七律三首。】【《項氏家說》卷八云："余在會稽嘗作《送春》詩曰：'墮紅一片已堪疑，吹到楊花事可知。借問春歸誰與伴，淚痕都付石榴枝。'蓋兼用蘇公'乳燕飛華屋'、'枝上柳棉吹漸少'兩詞之意。書生此念，千載一轍也（謂蘇公詞乃言君臣遇合之難）。"】【《硯北雜志》卷下："項平父詩云：'日日長沙岸，看雲只念家。如何永州夢，偏愛在長沙？'與賈島《却望并州》之句全類。"】【《後村大全集》180："項平庵《祭辛幼安文》云：'人之生也，能致天下之憎；則其死也，必享天下之名。豈天之所生，必死而後美？蓋人之所憎，必死而後止？嗚呼哀哉！'……自昔哀誄，未有悲於此者。"】

          卷一《答賀者》："雖感賀者情，奈此十年疾。平生萬事偽，獨有病是實。"按平甫以"偽學"嘗罷，故云然。《貴耳集》卷上云："項平齋自號江陵病叟。余侍先君往荊南所，見訓'學詩當學杜詩，學詞當學柳詞'。扣其所，云：'杜詩、柳詞，皆無表德，只是實說'云云"，可以參觀。

          《得句》："平生爲斯文，思極心欲破。得句如得官，歡喜不能奈。遶牀行百匝，如覺此身大。昔我得官時，悠然但高卧。"按《隨園詩話》卷八引"李竹溪句曰：'相逢馬上搖頭者，得句知他勝得官。'李懷民句云：'思苦如中酒，吟成勝得官。'"

卷二《送李邕州修己》："一官全似飛鴻翼，不在天南即天北。朝辭白馬阿得脂，暮長蠻夷老夫國。不知廣源洞裏儂智高，何似仇池頂上楊難敵。（中略）蝤蛑聞說背如黿，龍眼見來形似橘。（下略）"按同卷《大雨破牕誤作'塊'而入書籍盡濕》有云："先生鼻息正雷鳴，萬狀千聲驚不得。興闌無奈此生何，噴入寒窗弄文墨。海神推浪上蓬萊，天漢回波浸圭璧。蘇卿引水灌西周，柱下老君翻藏室。子美多應是水仙，遺稿猶罹耒陽厄。初疑漢室濫觴餘，又如高鳳堂中麥"，皆鋪陳典實，而出以輕駿之筆，化堆垛為雲烟。後世隨園、甌北、瓶水齋、哭菴古體機杼，已肇端矣。《後村大全集》卷十九《達摩渡蘆圖》有云："長嘯生風白浪起，高桅千尺如折箠。佛貍百萬不敢渡，師跣雙髐踏一葦。視魯叟桴差簡捷，比博望槎尤俶詭。豈小兒女狡獪然，亦大神通游戲爾"，亦此體。

《久旱得雨》："如人奄奄氣欲斷，尚有微息出入三寸喉。天公亦有萬金藥，刀圭一試沉疴瘳。蔽藏赤日雲晻晻，呼吸涼氣風修修。雨聲未落人已快，便有生意還梧楸。"

卷三《除夕宿武陵邸中》："分身三處夢，共影兩同行。"

卷五《次韻謝處州鄉人》："兒時種木今盈抱，老去還家莫漫游。"按同卷《二日至襄陽詩卷爲偷兒持去》云："不然雷電將天上，或者浮沉自水濱"[25] ；《送楊主簿》云："正法親傳誰得鉢，異聞獨立子趨庭"；《二十一日柘龍橋道中》云："人家總在林間住，生計惟憑隴上耕"；《石頭城弔古》云："人來野寺尋遺跡，僧指蒼烟說古誤作'故'時"；《嚴州建德道中》云："路將好景匆匆過，轎避柔柯故故低"；《病中謝客》云："已到鄉閭猶夢魘，每聞車馬便心忪"；《月臺》云："初與羿妃為此會，自開夔子幾千齡"；《正月十四夜月色奇甚》云："足聲殷地仍車馬，人語喧天更鼓簫"；卷六《送李大著赴闕》云："如今蕩蕩平平矣，却合融融洩洩之"；《送章升之》云："吳下故人如見問，楚中狂士不須憐"；《寄題籌邊堂》云："借得留侯千里箸，掃平冒頓五方圍"；《辱井》云："游童走卒爭嗤點，弱水貪泉共姓名"；《同劉監丞步觀長干寺後諸園》云："紅紅白白花無數，下下高高意有餘"；卷七《許知縣錫詩卷》云："只因雲夢曾游耳，便把江山盡得之"；卷八《次韻鄉人賀歸》云："但了寢門安與否，更關城廓是和非"；《張以道新居》云："合添漁艇兩三隻，時與約齋來往遊"；卷九《和韻丁教授送行》云[26] ："送行第一要君詩，一路看詩慰所思。可吏可儒仍可將，吾兄吾友亦吾師。暫移馬舫傍亭榭，小簇螺盤話別離。指點方壺門外柳，歸來須及欲黄時"；《送漢陽軍鞏教授豐》云："千古未吟渠忽到，傍人不解我先驚"，諸如此類，皆余前所論誠齋七律法也。後世則蘀石齋頗好為之。

《路傍有因梅竹以編籬者》："博士低頭乘虜障，王姬掩面嫁烏孫。風枝雨葉無生意，粉面朱唇有淚痕。"

《社木灣》："帆過生綃多少幅，書成斜雁兩三行。"

卷六《偶作》："禽魚上下詩三百，風雨陰晴易二篇。"

          卷七《用韻酬贈潘楊》："物物當前總是詩，遇絲成瑟竹成箎。"

          卷八《讀杜賢良文卷》："萬古斯文真一髮，百年逢子散千愁。"

          卷九《寄高象州商老》。自注："小說謂象州以片瓦爲州宅，蟋蟀爲鼓角匠。"

         卷十二《釣臺》："數仞山頭一小亭，只消此地過平生。崎嶇狹世纔伸脚，已被劉郎賣作名。"

          《後編》卷四《阻風》："撲誤作'朴'面飛蚊來似鴨，閉船吹燭守如城。"自注："俚諺云：'潛江峽，蚊如鴨。'"

         《題胡仲方詩》："秀似南風吹竹粉，潤於春水濕花煙。"

          卷六《十月旦上塚詩》："當時飛鞚得金鞮誤作'堤'，掣電驚風過馬蹄。今日筍輿摇醉帽，城東一日到城西。"[27] 按《後村大全集》卷二《滄浪館夜歸》云："萬疋沙場似電奔，轟天笳吹簇轅門。而今出借東家馬，烟雨孤行小麥村。"尚落放翁科臼中，不如平甫此作。徐文長《上谷歌‧之一》云："少年曾負請纓雄，轉眼青袍萬事空。今日獨餘霜鬢在，一肩輿坐度居庸"（《青藤書屋集》卷十一）；金壽門《病起小步》云："曾鬥蘭陵八百兒，爭先捷步尚嫌遲。而今花底紅藤杖，扶得晴廊立片時"；"蹣跚平地亦難前，跂腳虛教摩涌泉。不信去年尋虎窟，太行容易上青天"（《冬心先生集》卷四）。參觀五九八則《柯山集》卷十二《再和題韓幹馬》、六一一則後村《滄浪館夜歸》。

         其他後村引詩，如《送邕州高教授》見卷九，《鐵笛亭》見卷十，《次韻羅鄂州送別》見卷十二，《櫧州路口小雨》見卷十三，《次韻王醇甫藏禿筆》、《三和王安撫六言》、《偶作後村引作《見梅》》見《丙辰悔稿》，《欸乃歌》、《楚臣吟》見《後編》卷五。又《千家詩》卷十二所載《江上遇雨》見《悔稿》卷十三，題作《小雨》。

六百十三

         墨憨齋《黃山謎》中《掛枝兒‧問咬》云："肩頭上見咬著牙齒印，你實說那個咬，我也不嗔，省得我逐日間將你來盤問。咬的是你肉，疼的是我心。是那一家的冤家也，咬的你這般樣的狠？"按秦醇《趙飛燕別傳》云："帝齒痕猶在妾頸"；晁元禮《清平樂》云："元是那回歡會，齒痕猶在凝脂"；黃仲則《綺懷》詩第九首云："唾點著衣剛半指，齒痕切頸定三分"；Horace, Carminum,I, xiii, 11: "sive puer furens / inpressit memorem dente labrisnotam"; Propertius, IV, v, 39: "semper habe morsus circatua colla recentis"; Ovid, Amores, I, vii,42: "et collo blandi dentis habere notam" (cf. I, viii, 98; III,xiv, 34). 參觀《舊唐書‧封敖傳》眉批。

          《掛枝兒‧贈瓜子》云："一個個都在我舌尖上過，禮輕人意重，好物不須多。"按《金瓶梅》第六十七回鄭月兒以"一包親口磕的瓜仁兒"送西門慶；百回本《綠野仙踪》第四十八回："金鐘兒磕了許多瓜仁兒，何公子慢慢地咀嚼。"

          《黃鶯兒‧麻妓》云："千圈萬圈，不方不圓，水漚滿泛青波面。"按鈔本百回本《綠野仙踪》第四十八回苗禿云："金姐，你的麻子，就和月有清陰，玉有血斑一樣，真是天地間秀氣鍾就的靈窟。多幾個兒不可，少幾個兒也不可，沒一個兒更也不可。就是用鳳銜珠、蛇吐珠、辟塵珠、……如意珠、滾盤珠……一個個添補起來，也不如這樣有碎窟小窩兒的好看。"[28] 一抑一揚，各極辭令之妙。《金瓶梅》之孟玉樓亦是幾點微麻，天生俏麗（如第七回）[29] 。

          《古今談概‧委蛻部第二十‧垂腹條》記："申王撝有肉疾，腹垂至骭，每出，則束以白練。[30] 周比部岱腹垂至膝。"按 RichardAldington, The Duke, p.282: "Mr Creevynoted that His Majesty had given up wearingstays — 'Prinnyhas let out his belly with the awful result that it has fallenabout his knees.'"

         張師正《倦游雜錄》云："有善諛者，以先光祿卿薦，守番禺。嘗啟王介甫丞相云：'某所恨，微軀日益安健。惟願早就木，得丞相一埋銘，庶幾名附雄文，不磨滅於後世。'"按 MarkLemon, The Jest Book, ccxlv:"Dr Parr said that he would write LordErskine's epitaph. Lord Erskine replied that such an intention onthe doctor's part was almost a temptation to commitsuicide."

        《榕村語錄正編》卷三十云："句法以兩解為更入三昧。杜詩'叢菊兩開'矣，而下'他日之淚'；'孤舟一繫'矣，而動'故園之心'。叢菊兩番，開出他日之淚；孤舟一隻，繫住故園之心。柳詩'壁空'矣，而'殘月曙'；'門掩'矣，而'候蟲秋'。又壁空那殘月曙，門掩那候蟲秋。"《柳南隨筆》卷五云："李安溪云：'凡詩以虛涵兩意見妙，如杜《秦州雜詩》，夜則水落魚龍，秋則山空鳥鼠，一說也。魚龍之夜，故聞水落，鳥鼠之秋，故見山空，又一說也。《秋興》詩，居夔而園菊兩度開花，則羈旅之淚非一日矣，又見一孤舟繫岸而動歸心，一說也。見花發而傷心[31] ，則他日之淚，乃菊所開；見孤舟而思歸，則故鄉之心，為舟所繫，又一說也。'此論為向來言詩者所未及，故錄之。"按姚寬《西溪叢語》卷上論杜詩"水落魚龍夜"一聯兩句含三事，即安溪語意所本，王氏未之考也。西方談藝亦解此意（見第二百五十三則，須補 Diderot:"La clarté est bonne pour convaincre; elle ne vaut rien pourémouvoir... Poétes... soyez ténébreux!" — Oeuv.compl., Assézat-Tourneux, XI, p. 174; "Plus l'ex-pression desarts est vague, plus l'imagination est àl'aise" — X, p.352; 此皆本之 Burke,on The Sublime & Beautiful, ed. J.T.Boulton, pp. 60-2，Coleridge, Table-Talk,July 12, 1827 甚薄 Burke此書，不知其與己說有合；Leopardi, Zibaldone,I, 210, ed. F. Florio, I, p. 126: "lasciavano l'immaginazioneerrare nel vago e indeterminato"ecc. — ProseScelte, "Biblioteca ClassicaHoepliana", p. 349）。要以 GiuseppeGiusti 言之最析，所撰 "Didue versi dell' 'Inferno'" 說 "Quel giorno più non vileggemmo avante" 一句三意，而論之曰："Se lasciando di sforzarsia dar loro un senso esclusivo..., si lasciassero invece le loroartifiziose oscurità, quanto migliore effetto non produrrebberoessi? Di fatto, se io do al verso di Francescaun senso assoluto, quello cheelegge esclude gli altri due, e lascia muti nell' animo mio gliaffetti che essi ridestano" (Prose e Poesie Scelte,"Biblioteca Classica Hoepliana", pp. 109-110)；又曰："l'animo rimarrà neldubbio" (p. 111)，雖言 "versi di molteplicesignificato" (p. 111)，非但丁"Polysemous"（見Epistolaad Can Grande,X; Convivio, II,i. 參觀 DorothySayers, Introductory Papers on Dante, pp.1-3; 又 p.15 論 Francesca 與 Ugolino 兩事："Danteshows us these two pairs of images; in each case he lays stress onthe fact that the sinnersare together to alleternity"）之旨也。正是虛涵兩意，異於意內言外之不免傅會矣。參觀七百二十則、七百二十八則。

           Freud, Wit & the Unconscious, p. 108,pp. 164-6 皆引語云："A wife is like anumbrella, at worse one may also take a cab"。 按 E.Partridge, A Dictionary ofClichés 中 "Seek one's virtuouscouch" 條下引法諺云："Faute de mieux, on coucheavec sa femme"，正相映發。

          Sir HenryTaylor 論 Carlyle 事有云："Theman being beyond all question a genuine man, there is neverthelesssomething unreal about hisopinions... His own mind is not logical... he snatches hisopinions, & holds them, as men commonly do hold what they havesnatched, tenaciously for the moment, but not securely"(Autobiography, I, p. 326); "They [idolator &iconoclast] are undoubtedly combined in Carlyle; the former perhapspredominating in his writings, the latter in his conversation. Whatwas unaccountable was that such a man should have chosen as theobject of his idolatry, 'iste stultorum magister' — Success" (p.329)。此節當與 AlexanderBain 之言合觀之："We now know what his[Carlyle's] opinion were when he began to write, & that toexpress them then would have been fatal to his success; yet he wasnot a man to indulge in rank hypocrisy. He accordingly adopted astudied & ambiguous phraseology, which for long imposed uponthe religious public" etc. (Practical Essays, p.274)。

六百十四

          張方平《樂全先生集》四十卷。詩頗淺直，欲為藻繪處又苦凡俗。好作二氏言，亦無佳致。《贈蘇子由》絕句甚妙，而《集》中不見。兹錄其清摯者數首：

          卷二《讀杜詩》五言長律。按即東坡和韻者，同卷尚有《讀杜詩》五古一篇。

          《過沛題歌風台》："落拓劉郎作帝歸，樽前感慨大風詩。淮陰反接英彭族，更欲多求猛士為。"

          《題中陽里高祖廟》[32] ："縱酒疏狂不治生，中陽有士倚兄耕。晚遭亂世成功業，更向公前與仲爭。"按《石林詩話》引第二句作"中陽有土不歸耕"，"土"字較長，"不歸"二字不如"倚兄"。又按《養一齋詩話》卷七謂"治"字誤讀去聲，然徐騎省《觀習水師》七律"治兵"已誤讀。

          《聞翰林承旨宋子京尚書捐館》："功名不到麒麟閣，詞賦空傳鸚鵡洲。"

          卷三《辛未清明感事》："事隨過鳥去無迹，愁似濁醪傾更濃。"

          《再入禁林即事》："重到金坡二十春，閒思出處一傷神。略行大地山川遍，再覩青天日月新感昭陵也。疎籟豈知諧律呂，散材無意入轅輪。何時却出都門去，靜掩巖扉老此身。"

          《夢後》："索索幽蟲急曉風，玉繩西下露華濃。遠鐘驚覺牕燈暗[33] ，依舊江山一萬重。"按此絕與《再入禁林即事》皆可配東坡題跋所載安道《別子由》絕句（"因嗟薄梗才名客，自歎匏瓜老病身。一榻從兹還倚壁，不知重歸是何人"）。

          卷四《幽薊行》："念汝幽薊之奇士兮。（中略）忍遂反衽偷生為。吾民孰不願左袒，汝其共取燕支歸。"

六百十五

          文天祥《文山先生全集》二十卷。文山《指南錄》以前篇什皆獷滑，時時作道學腐語。《指南兩錄》、《吟嘯集》即事直書，雖不免淺率，而偶然有真切淒摯之作矣。劉水雲極推重文山，而《隱居通議》卷十二所摘，皆出《吟嘯集》中，於以前之作則曰："惟《棊詩》四絕頗佳"，餘不及也，洵為知言。《正氣歌》本之石徂倈《擊蛇笏銘》，則早見董斯張《吹景集》卷十四，後來《茶香室叢鈔》卷八亦言之。實則亦本之東坡《韓文公廟碑》："是氣也，在天為星辰，在地為河嶽，幽則為鬼神，而明則復為人"云云也。【劉將孫《養吾齋集》卷二十五載文山《在燕山與外氏帖》、《答朱古平填帖》。】【黄定宜《半溪隨筆‧辨文信國集》（《純常子枝語》卷三引）、《永樂大典》一萬四千五百四十四劉將孫《讀書處記》、《謝疊山集‧與參政魏容齋書》言信國以奸民誣告致死，奸民後亦審實，明正典刑。】【《輟耕錄》卷二十："文丞相有子，出為郡教授，行數驛而卒。閩人翁某詩云：'地下修文同父子，人間讀史各君臣。'"】

          卷一《贈拆字嗅衣相士》："水火坎離紫陽怪，滑波皮骨長按當作'東'坡駭。解州得解解中膠，費家封鋪同一解。唫字從金詩反窮，貝何為分田何同。黃絹幼婦我自樂，竹犬多事鴉鶴翁。一"

        "阿英薰蒸透肌理，不潔未蒙好西子。芙蓉浪中薔薇水，蘇合蜣蜋忘彼己。馬嵬新韈釣按當作'鈎'新月，腥臊千年天地裂。是間曾著鼻孔麽，梅香竇臭無如何。二"按文山此卷多為相士日者所作詩，《神眼》、《碧眼》、《內明》、《神機》、《太極數》、《銀河數》之類，不一而足，僅亞於姚雪坡而已。當是大魁天下，術數者乞一言以自重，故先後兩狀元皆多此類文字耳（參觀第五百六十二則）。"梅香"云云，見《歸田錄》卷二。又《涑水紀聞》卷三作"梅詢香，孫何臭，盛度肥，丁謂瘦。"

         《象弈各有等級四絕品四人高下》："螳臂初來攫晚蟬，那知黄雀沫饞涎。王孫挾彈無人處，一夜琱盤薦玳筵周子善言蕭耕山能勝二劉，不覺敗於子善，子善敗於我。"按四絕以此首為最有致。

         "坐踞河南百戰雄，少年飛槊健如龍。世間只畏兩人在，上有高公下慕容劉淵伯言所畏惟吾與子善耳。三"

          卷二《文山即事》："開灘通燕尾，代按當即'伐'石割羊腸。"按此仿夏文莊《野步》詩（見第五百十二則）。

          《生日謝朱約山》。按參觀第四百七十九則。

          卷九《贈朱斗南序》："命之四柱，其數極於五十一萬八千四百，而無以復加矣。天地間生人之數，殆未可量也，而所得四柱者，皆不能越於五十一萬八千四百之外。且夫五十一萬八千四百之數，散在百二十期中。人生姑以一百歲為率，是百歲內生人所受命，止當六分之四有奇，則命愈加少，而其難斷亦可知矣。"按參觀第三百六十則引《梁溪全集》卷一《日者賦》、《江湖長翁集》卷六《命書》詩。陳鐸《滑稽餘韻‧水仙子‧詠命士》云[34] ："元元造化理之常，甲子循環該指掌。五十一萬生成相，犯著的一例講，怎分別貴賤存亡？億兆民，無窮盡。天下人如此廣，須添作九字推詳"，即文山意也。陳其元《庸閒齋筆記》卷七："余最不信星命推步之說，……李善蘭所作《星命論》尤為暢快"云云。《鮚埼亭集外編》卷四十八《原命》引王魯齋說謂："得命二百五十九萬二千"，及宋景濂、莊定山、黃梨洲等論。

          卷十三《信雲父信世昌，字雲父，東平府人，北方之儒也。唆都使之來伴予，知古今，識道理，於本朝頗輸情焉》："東魯遺黎老子孫，南方心事北方身。幾多江左腰金客，便把君王作路人。"

         《揚州地分官》："五騎馳來號徼巡，咆哮按劍一何嗔。金錢買命方無語，何必豺狼罵北人。"

          《聲苦》："萬死奔波落一生，飄零淮海命何輕。近來學得趙清獻，叫苦時時數十聲。"

          《揚子江》："幾日隨風北海游，回從揚子大江頭。臣心一片磁針石，不指南方不肯休。"

          卷十四《南安軍》："梅花南北路，風雨濕征衣。出嶺誰同出，歸鄉如不歸。山河千古在，城郭一時非。餓死真吾志，夢中行採薇。"按《隱居通議》卷十二引作"出嶺同誰出，歸鄉如此歸"，且云："'如此歸'三字最有深味，今繆者誤刊作'如不歸'，則意味索然矣。"是也！

          《安慶府》："風雨宜城路，重來白髪新。長江還有險，中國自無人。梟獍蕃遺育，鱣鯨蟄怒鱗。泊船休上岸，不忍見遺民。"

          《金陵驛》："草合離宫轉夕暉，孤雲飄泊復何依。山河風景原無異，城郭人民半已非。滿地蘆花和我老，舊家燕子傍誰飛。從今别却江南日，化作啼鵑帶血歸。"按《隱居通議》卷十二引作"江南路"，於義為長。又按《明詩紀事》辛籤卷九引張應詔《圖園集》謂："何騰蛟之忠烈繼踪文山，《自悼詩》曰：'盡瘁未能時已逝，年年鵑血染宗周。'與文山此語無乎不同。"

        "王昭儀至燕題驛中滿江紅詞，中原傳誦，惜末句（'若嫦娥於我肯相容，從圓缺'）少商量（代作：'筭妾身不願似天家，金甌缺'）。"

          《除夜》："乾坤空落落，歲月去堂堂。末路驚風雨，窮邊飽雪霜。命隨年欲盡，身與世俱忘。無復屠蘇夢，挑燈夜未央。"

          《除夜庚辰》："門掩千山黑，孤燈伴不眠。故鄉在何處，今夕是窮年。住世真無係，爲囚已自然。勞勞空歲月，得死似登仙。"

         《隱居通議》卷十二云："猶記丁丑、戊寅年間，傳到一絕，云丞相揚州城下所賦，其詞慷慨激壯，非他詩人所能言也：'黯雲霏霧暗扶桑[35] ，半壁東南盡雪霜。壯氣不隨天地變，笑騎飛鶴入維揚。'按《集》中未收。

[1]"戲作"原作"喜作"。

[2]"伏敔堂"原作"服敔堂"。

[3] 此數字重出。

[4]"將錯而遽認真，坐實以為鑿空"，見《談藝錄‧二》（香港中華書局 1986 年版 22 頁；北京三聯書局 2001 年補訂重排版 37 頁）。

[5]"王笠舫"原作"王笠芳"，"綠雪堂"原作"綠雲堂"。

[6]"已拚膩粉塗雙蝶，更費雌黃滴一蜂。"

[7] 原文脫落"寒"字。

[8]"蕭條"原作"蕭蕭"。

[9]"雲深菴"原作"天然庵"，《管錐編》中則誤作"雲然菴"，見《管錐編‧毛詩正義‧三七‧陟岵》（三聯書局 2007 年版，194 頁）。

[10]"伏敔堂"原作"服敔堂"。

[11] 原文脫落"波"字。

[12]"八首"原作"四首"。

[13]"書"原亦作"詩"。

[14]《談藝錄‧八四》（香港中華書局 1986 年版 256-60、576-84 頁；北京三聯書局 2001 年補訂重排版 738-52頁）。

[15]"鄮峯真隱漫錄"原作"鄮峯漫真隱漫錄"。

[16]"樊山集"原作"樊山續集"。

[17] 原文脫落"人"字。

[18]"蓋有等級"原作"有等蓋級"。

[19]《談藝錄‧三四》（香港中華書局 1986 年版 123 頁以下；北京三聯書局 2001 年補訂重排版 373 頁以下）。

[20] 原文脫落"忽"字。

[21] 原文卷數留空未注。《後村大全集》中，詩題原作《漢儒二首》，此為其一。

[22]"卷五"原作"卷三"。

[23]《談藝錄‧三四》（香港中華書局 1986 年版125 頁；北京三聯書局 2001 年補訂重排版 379 頁）。

[24] 詩題前原多一"又"字。

[25]"雷電"原作"雷雨"。

[26]"次韻"原作"和韻"。

[27]"當時"原作"兒時"。

[28]"秀氣鍾就的靈窟"原重一"的"字，"碎窟"原作"破窟"。

[29]"孟玉樓"原作"孟玉瓶"。

[30]"每出"原作"每至"。

[31]"見花發而傷心"原作"見花而發而傷心"。

[32]"中陽里"原作"湯里"。

[33]"暗"原作"曙"。

[34]"水仙子"原作"織邊兒"。

[35]"霏"原作"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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