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May 14, 2018

《纽约客》:如何成为一个博学的人?


《纽约客》:如何成为一个博学的人?

2017-10-30 14:44:32

如何成为一个博学的人?
——从"牛津通识读本"系列里学到的那些事

凯瑟琳•舒尔茨/文

[按:《纽约客》于2017年10月16日刊发凯瑟琳•舒尔茨的专栏文章《如何成为一个博学的人?——从"牛津通识读本"系列里学到的那些事》,丛书中文版编辑部将该文全文译出,与各位读友分享]

原文链接:https://www.newyorker.com/magazine/2017/10/16/how-to-be-a-know-it-all


城市人、农村人、基督徒、无神论者、非裔美国人、第一代美国移民、内向者、免疫功能低下者、自行车骑行者、枪支持有者、园丁、排行兄弟姐妹中间者以及任何一大簇名词、形容词和你所拥护的东西所能描述的随便什么身份——除以上这些身份外,你同样还是一个有颌类。有颌类是一种拥有下颌的生物,这一点是你和其他所有人类共有的,再加上猕猴、斑马、大白鲨、貂、小蜥蜴、蟒蛇以及大约六万类其他物种。

这点关于我自己(还有你)的知识是我从最近所读的一本超乎想象的书里学到的:《牙齿:牛津通识读本》,由阿肯色大学的人类学教授彼得•S. 昂加尔所著。正如其主题一样,《牙齿》既是一个独立的实体,也是更大躯体的一部分——"牛津通识读本"系列,它是牛津大学出版社的一个出版项目。目前,此系列已囊括526种,《牙齿》在其中名列384号。要是还对你胃口的话,你还可以看到以下"牛津通识读本"系列——这只是大量其他主题的一部分——《河流》《山脉》《形而上学》《蒙古族》《混沌》《密码学》《审讯心理学》《印度教》《自闭症》《清教主义》《法西斯主义》《自由意志》《毒品》《营养》《犯罪小说》《疯狂》《马尔萨斯》《医学伦理》《象形文字》《俄国革命》《里根革命》《恐龙》《德鲁伊教》《瘟疫》《平民主义》以及《魔鬼》。

这些书中有一部分只是对你可能以后想要深入探索的话题做了简要介绍,比如说《现代印度》或者《莎士比亚悲剧》。其他的,比如《牙齿》,就涵盖了一般外行人所想要或需要了解的差不多一切内容。然而,它们每一本都忠实地践行了其标题(Very Short Introduction)的含义——每本书的长度固定在35000个单词,或者大约120页。(见"牛津通识读本"500号作品:《度量》)不用担心《罗马帝国》会像在爱德华•吉本笔下那样洋洋洒洒大约四千页,这只是为了对其终结进行编年;在这里它和《生理周期节奏》、《民谣》以及《菌类》拥有相等的长度。

"牛津通识读本"系列采用了非常高明的营销策略,将其简明的特点以视觉形式呈现出来。它们小巧美观,仿佛出自斯蒂夫•乔布斯之手,封面展现了水平色彩带的526种变幻,就好像高仿的罗斯科画作或者高档巧克力的包装纸。与后者相同的是,它们都能引起人强烈的购买欲,不管是出于冲动还是别的什么。看着它们,你会猛然意识到,要是搭上从华盛顿到克利夫兰的航班,等到达目的地,你就能掌握微观经济学或者中世纪英国的基本知识。

那种感受,或者与之相似的感觉——对掌握知识的渴望,或者愤世嫉俗点儿说,对掌握知识的错觉的渴望——使得这套来自一个比较学术的出版社的学究气书籍广受欢迎。自从这项出版计划在1995年启动以来,它们的总销量已达800万册,并被翻译为49种语言。有点让人意外的是,销量最好的品种竟然是那些有着最难啃的主题的:《美国最高法院》胜过《好莱坞》,《亚里士多德》超越《恐龙》。与此逻辑相符的是,这个系列里连续几年最畅销的书是《全球化》。第二位最近归属于《文学理论》,这个主题我以为会在末端徘徊,比如与《环境经济学》和《恩格斯》相毗邻。

随着牛津的这套丛书越来越受欢迎,它也越来越包罗万象。关于"宇宙"并没有简明介绍——虽然你可以阅读《地球》《行星》《恒星》《星系》以及《无限》——但最终几乎肯定会有这样的一个读本,因为像宇宙自身一样,这个系列也在"膨胀"。每年差不多有50个新品种得到出版,内部计划出版主题总数多达1215种。事情并不会到此为止。事实上,事物在任何地方都不会终止。据此系列的美国编辑南希•托夫所言,它的计划范围基本上是没有边界的。

在此种意义上,"牛津通识读本"系列历史悠久。自从人们开始书写,就断断续续地试图记录下一切:所有史前和有记载以来的地球和宇宙的本质,以及人类的政治制度、文化产品和集体智慧。起码在过去的几个世纪里,学者就不断涌现以哀悼这个记录梦的"死亡",行凶者总是指向愈来愈深的专业化和可获取信息的爆炸。这种哀悼总是十分荒唐,不是因为此梦并未消亡,而是因为它从来就不存在。历史上从来没有这样一个黄金时代,在那里我们的集体知识是如此之少以至于可以将其编纂在某一个地方——如果这个时代的确存在过,那我们不禁要怀疑这是怎样的一个"黄金"时代。

然而,在我们自己的时代里,却发生了这样一件不寻常的事。多亏了技术的发展,我们储存信息的能力总算赶上了生产它们的能力,将知识汇编在一起的梦想在历史上第一次变得触手可及。虽然还待商讨,但维基百科算得上这样的一个汇编,互联网同样如此。不管怎样,世界上的知识在如今要比以往任何时代都更好地储存记录下来且更便于获取——很可能去任何地方你都把它装在口袋里带着。在此语境下,"牛津通识读本"系列就像顶级的佳能照相机——它的性能极佳,但多数人仍然使用手机拍摄。

这使得此系列的畅销更加不同凡响,特别是在真理被频繁质疑以及专家遭人厌弃的今天。然而,在某种方式上,这种受欢迎程度自有其道理。尽管没有人会认为阅读《同位素:牛津通识读本》很有乐趣,但在如今,将我们发热的额头贴向冰冷坚硬的实际信息却着实是一种放松。现在,唤醒对知识全知的古老梦想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还有比如今更好的时代吗?

说老普林尼像猫一样是被好奇害死的并不过分。公元79年的八月,在那不勒斯海湾指挥一支舰队的时候,这位罗马的政治家和作家目睹了附近一座火山的喷发,于是前往岸边想要近距离观察。这是一个错误的举动——他在距庞贝不到两英里的地点登陆,而爆发来自于维苏威火山,在48小时内这座火山释放到大气里的毒气就将其毒死了。

普林尼对火山所知甚多——据他所说,从埃特纳火山喷发出的火山灰能飘落至35英里之外的城镇,而世界上最炽热的岩浆来自埃塞俄比亚的一个山顶——因为他对万事万物都所知甚多。到死时,他已快完成十卷本的《自然史》的最后一次修订。这套书的主题被他定义为两个字——"生命"。对于这个野心勃勃的目标,他下了一个同样毫不谦虚的断言。"我们中没有一人敢冒同样的险,"他在自己的前言中写道,"在独自完成这个主题所有不同分类的希腊人中也没有一个。"

至少,普林尼所言很可能是对的:《自然史》是我们所知的为将人类所有可获取知识记录在一部作品中所做出的最早努力之一。它开始于"宇宙是有限还是无限"这样适度宏大的问题,接着探讨行星、日月食、元素、星际距离、地球对跖地("它们存在吗?")、地理、植物学、农业、园艺学、矿物学、采矿、医学、纸莎草的使用、伪造硬币、各个罗马显要人物的个性、历史及当代著名艺术家和作家等等各种主题。(同样可见于"牛津通识读本"1号作品:《经典》)

最后呈现出的作品极度引人入胜,且阅读起来十分有趣,但它的优点却止步于其准确度:不仅以现代标准,以任何标准来看,《自然史》的很多内容都是一片空话。彼得•昂加尔要是读到普林尼的"关于牙齿的调查研究"可能要灰心丧气,其中包含以下论断——部分有些稀奇古怪,因为它们很容易被推翻——男人比女人有更多的牙齿,以及"人类的牙齿含有一种毒药,因为它们展露在镜子面前时能让明亮的镜子都黯然失色,而且还能杀死鸽子的幼鸟"。然而这些以及其他数不胜数的明显错误并没有削弱这本书的受欢迎程度;如果历史上就有畅销榜单这个现象的话(见"牛津通识读本"170号作品:《畅销书》),那么《自然史》会占据榜单长达大约16个世纪。晚至1646年,英国哲学家布朗恩爵士仍在抱怨道:"在如今大行其道的错误中,很难有一个不是直接出自或者衍生自这部作品的。这些错误到了大多数人手里便开始大肆泛滥。"

这些话是布朗恩在自己的文库作品——《对许多公认信条和通常假定的事实的调查》——里写下的,它一般被称为《低级错误》——一种反向的百科全书,旨在通过编录谬误以呈现真理。布朗恩没有提到的是他羞辱了自己学识上的前辈;通过写作《自然史》一书,普林尼基本上发明了百科全书这一体裁。(普林尼自己没有使用这个术语,却被布朗恩采用。它出自对希腊词组enkyklios paideia的误读,其字面意思为"循环教育"。其中的"循环"并不是循环论证的"循环",而是在我们讨论"面面俱到的教育"时所想到的那种"循环"。)在接下来的一千年里,至少在西方世界,基本上每个试图编著一部百科作品的人都读过普林尼,且要么认为其作品富有启发,要么觉得它不够水准。

然而有更多的强大力量也在激励着这些后来的作者。跨越不同的文化和时代,在知识的生产和传播——指的是对它的控制——背后有两股最为强大的力量,即宗教权威和国家,通常其中的一方会同时提供经济支持以及作品的意识形态目标。因此,学者们早在8世纪就在伊斯兰教的赞助下编撰了百科全书(关于医学、科学以及一切),而在中国的宋代出现了《宋四大书》,其编写花费了上百年时间,还有明代长达1195卷的《永乐大典》——其在数字化时代之前一直是世界上最为宏大的百科全书。

在西方现代化之前,民间权威对知识的广泛传播并没有什么兴趣,有时甚至抱有敌意,于是大部分的百科作品都是由修道院的基督徒完成。不像普林尼是为了自己的声誉,很可能还附加一些来自皇帝的赞扬,这些后来的作者是为了荣耀上帝才躬身于这些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的。对他们来说,自然世界是神赐的礼物,同《圣经》一样;他们研究世界是为了更接近造物主。这些虔诚的编纂者中最有影响力的一位是7世纪的学者圣伊西多尔,他编写的《词源》是中世纪早期的主要教材(其标题会引起误解——在所有20卷中,只有一卷是关于词源学的),还有13世纪多明我会的一位修道士——博韦的樊尚,他的《大宝鉴》共有80卷,试图囊括截至那个时代的所有实用和学术知识,还有像《创世记》一样关于上帝和世界创造的所有历史和开端。

这些作品与在宗教赞助下的范围更窄的百科作品有一些相同之处。从中世纪的动物寓言集到圣徒的生活,再到基督教研究自身,这些宗教作品试图将基督教的所有主题、论题以及文本组织成为一部连贯的作品。但它们同样也与一个更为古老的观念(至少能追溯到柏拉图时期)有着共同之处——存在巨链,一个宏大的内部之间相互联系的等级结构,其中自然界的每一部分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正如早期的修道士所解释的那样,存在巨链始于上帝,后面紧跟天使和其他神物,再接下来是人类、其他动物、植物,以及最后的岩石和矿物。几个世纪以来基督教学者对这个基本的结构进行了修修补补——例如,在上帝之后、我们之前加上王权,或者将天使分类好让六翼天使压过小天使——直到每个能想象到的实体都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正是这个等级结构——长期以来一直处于西方宇宙学的核心位置,以至于即便是在今天,一个十岁的孩子都能本能地对其大部分内容倒背如流——遭到了最为著名的百科作品的挑战,它就是德尼斯•狄德罗和让-勒朗•达朗贝尔合编的长达1800页的《百科全书》。这部作品出版于1751年与1772年之间,既非天主教会也非法国王室所赞助,相反它对两者都暗自抱有敌意。其旨在将知识世俗化并广泛进行传播,还通过自己有组织的规划彻底践行了启蒙运动的信条。不像之前的作品是由上帝而下的模式——整个世界发源于一位神圣的造物主,这部作品是从人类出发的——世界按照人类思考的方式而划分为"记忆"、"理性"、"想象",也就是我们今天所称的历史、科学与哲学以及艺术。就像字母顺序能通过废除基于权力的区分从而使主题有效地民主化,并率先将所有主题归于同一规则之下,这个新的结构能让即便是最高贵的主题也低下头来。在编写这部《百科全书》时,狄德罗并没有仰望天堂,而是望向了遥远的未来。他写道,他的目标是"我们的后人能变得愈来愈博学,从而更加高尚和幸福"。

从《大英百科全书》、《世界百科全书》到微软百科和维基百科,正是得益于狄德罗的《百科全书》我们才有了后来这些现代作品。同样也是因为它,才有了许多其他类别的产品,其设计目的是为了——用他的话来说——"将散布于世界上的知识聚集起来"。它不仅引进了新的实现途径,还推广了新的理性思维——其中最主要的,是将精英阶层所独享的知识传播至广泛意义上的文化。《百科全书》既是一个深刻的启蒙运动信条的起因也是其结果,此信条就是:对于关乎所有事物的书籍,最好的读者就是所有人。

如果你在规划一项浩大的阅读工程,将"牛津通识读本"系列置于何种地位并不全然明晰。它们有些像课本,因为它们就某一学科提供了一个基本的教学,对学生来说很受欢迎且有用,而且绝大部分都是由教授所撰写;也有些像传统的非虚构作品,因为它们是要单独被阅读的,并不需要配套的课程和习题;它们还像一部百科全书的条目,因为它们优先承诺要简洁和富有启发;而出于同样的原因它们还有些像"克里夫笔记"(一套包括各个学科的学习指南——译注),这套丛书同样为获取知识提供了一条捷径;最后,它们与"傻瓜系列"有些类似,两者之间最大的不同正如牛津大学出版社和印第安纳波利斯出版社一般("傻瓜系列"出自后者)——英国的这套丛书用富有理性的笔调处理抽象的主题,而美国的这一系列书籍却关注实用性的主题(《编织》、《HTML》、《糖尿病》等),而且配以目录、插图和小文。然而,这两个系列却共有一个基本的满怀希望的人文展望——任何东西只要有人教,所有人都可以学。

当然,这正是狄德罗的梦想,一代代传了下来,不分国界。在20世纪的法国,它变身为"Que Sais-Je? "丛书,与"牛津通识读本"极为相似(丛书名意思是"我知道什么",蒙田私人印章上刻的就是这句话),而在德国,它促成了一个类似的项目,名叫"Wissen",即"知识"。在英国,艾伦•莱恩首先想到去做帮助大众认识世界的系列丛书。莱恩是企鹅图书公司的创始人兼总编辑,作为一家英国出版社,企鹅最初专注于小说出版;莱恩还创立了其子品牌"鹈鹕丛书",其中出版的非虚构图书不那么学术,目标读者就是普通大众,具体系列如"普通野花""实用经济学""历代玻璃""电子计算机"等。其中许多都是由文学名家撰写的,包括"鹈鹕丛书"的开山之作《聪明女人的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指南》,作者是萧伯纳。到1984年该丛书中断发行时,已经出版了数千个品种,用公司自己的话来说,这些书加在一起,就是"一所非正式的大学,滋养着一代又一代英国人"。("鹈鹕"这个品牌在2014年恢复出版,目录中包含图书五种,数量不算多。)

"鹈鹕丛书"表明,偏学术的非虚构图书也可以获利,这对出版业产生了极大影响,唤起许多直接和间接的追随者。其中就有牛津大学出版社"逝去的大师"丛书,于1980年推出,定位是历史人物的小传,传主从边沁和卡莱尔到斯宾诺莎和托尔斯泰。1995年,该系列不再出版,其现有品种被纳入牛津大学出版社的新项目:"牛津通识读本"。

对于这个系列后来出版的那些书,无法进行概括,部分原因在于它们出自五百多位不同的作者之手,还有部分原因在于连丛书编辑自己也没有悉数阅读。(它们并没有那么短。)我细读了其中的十几种,另有二十几种随手翻过或略略读过,这种读法给人的感觉,与其说是在进行花钱不多的阅读,不如说像是在书店里随意翻阅或者在大学学期开始时选课。 我选读过的分册中,有几本有些令人失望。《山脉》的部分内容读起来像是联合国的报告;《家乡》犯了这类书很容易犯的一个错误,即落入了说教的窠臼;《考古学》为了避免沉闷,则滑向蹩脚的笑话和低俗的趣味,矫枉过正。

不过,这些都是例外。就绝大多数分册而言,牛津通识读本都值得一读,甚至引人入胜。加分的是,其中一些分册出自杰出的作家和思想家之手: 读来令人愉悦的,比如埃尔米奥娜•李的《传记》(虽然愉悦程度可能比不上她的弗吉尼亚•伍尔夫传),还有特里•伊格尔顿的《人生的意义》,丛书中拥有宏大主题的品种之一,把人生的意义呈现得富有幽默感。许多不太为人熟知的作者贡献的内容也值得欢迎。达伦•奥尔德里奇写的《魔鬼》相当出色(比如,魔鬼是顺应还是违抗上帝的旨意,他在现今的时代如何在人身上内迁,不再折磨身体,而是扭曲心灵); 保罗•斯特罗姆把同样迷人的主题《良心》也写得充满智慧(良心如何令人为难,如何分布不均,所处的位置如何奇怪又深思熟虑,即既处在自我所能触及的最深处,又处在我们与世界相交的边界上)。

然而,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还是那些主题虽平淡,内容却精彩的分册。例如,"牙齿"这个主题我就完全不感兴趣,天哪,讲的全都是一些关于根管的东西,但这本书是我读过的丛书中最好的分册之一。昂加尔警句迭出("牙齿的目标是咬碎食物而自己不碎"),幽默得恰到好处("把食物从生物圈弄到嘴里可能蛮有难度");对于我们为什么要关注这样一个没有吸引力的主题,作者也说得简洁明了。他写道:"牙齿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们正好位于中间,在进食者和食物之间进行调停。"他也证明了这一点。在阅读《牙齿》时,关于进化、生物多样性、生物学、生态学、古生物学甚至物理学,读者都能了解很多。

同样,《沙漠》一看名字就知道其主题枯燥,尼克•米德尔顿对它的介绍却妙趣横生。此书内容涵盖广泛,从沙漠城市(巴格达、开罗)的历史重要性,到沙漠生物(骆驼、蝗虫)令人惊异的适应性,再到沙漠自身极为多变的构成——就我们所知,沙漠占地球表面25%的面积,甚至更多,正如米德尔顿指出的,对于自然地貌来说,界限并非一成不变。事实上,和丛书中的许多主题一样,它的主题到头来也很难界定。单单缺乏降雨量并不能造就沙漠,因为真正的问题与其说是某个地区的绝对降水量(表现为雨、雾、雪或露水),不如说是降水量与蒸发量之比。例如,在埃及中南部,年降雨量平均在零至五毫米之间,但年蒸发率可能高达五米。米德尔顿以口语化的定义对此进行了总结:"把一只桶放在地上,如果里面永远不会装满水,那你就是身在沙漠里。"然而,有时候,并没有放桶的地面。如米德尔顿所述,有的沙漠在海洋的中间:这些海洋地区气候干旱,因为极少有淡水落入。事实证明,沙漠群岛处于沙漠海域的包围中。

由此我们能够看出,从"牛津通识读本"中能够获得的多数乐趣,就在于好的非虚构作品能提供的基本东西:事实。当从《机器人》分册中了解到,老鼠运用自己的大脑皮层更多地是来处理来自胡须而不是眼睛的信息时,真令人着迷。或者,从《畅销书》中我们得知,第一部拍成电影的小说是托马斯•迪克森的《同族人》,1915年被D. W. 格里菲斯拍成电影《一个国家的诞生》。又或者,从《银河系》中我们得知,如果居住得更靠近银河中心,在一个名为射手座A *(星号是其名称的一部分,就像Ke$ha中的美元符号)的区域,我们会看到,在我们与半人马座阿尔法星等距伸展的空间中,有超过2000万颗恒星挤在一起。

如果你一口气从"牛津通识读本"中读得足够多,那么从不同分册得出的这些事实中,总有一些会相互冲突,并且出现有趣的现象——合并、冲突,形成声音洪亮、砰然作响的大调和弦,或者怪诞奇异的小调和弦。不过,这些相遇只在读者的头脑中发生;该系列的初衷并不是使各主题间形成任何特定的关系。反之:与普林尼、基督教百科全书派以及自成体系的狄德罗不同,"牛津通识读本"完全放弃分类。各分册之间没有等级,没有任何形式的系谱、年表或组织原则。相反,与许多现代文库项目一样,丛书的基本结构是库存清单式的,其基本语法是连词式的:不是甲在乙上、甲在乙下或者甲是由于乙,而是甲和乙和丙和丁。(这套丛书书目之所以如此繁多,除了趣味之外,这也是一个原因。)

乍看上去,"牛津通识读本"丛书令人眼花缭乱的,是其明显的多样性:《世界音乐》!《都铎王朝》!《动物权利》!。但是,盘点一下其库存清单,便能看出有很多断裂。其中一些可能会在未来分册出版后得到补救,它们只是眼下随意落刀雕刻世界造成的。目前,我们可以读到《山脉》和《沙漠》,却读不到《生态学》;能读到《美国西部》,却读不到《美国南部》;能读到《莎士比亚喜剧》《莎士比亚悲剧》以及《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却读不到《莎士比亚历史剧》。

然而,其他的遗漏似乎是故意的,比如出于某种原因,这个系列滑稽地没有涵盖"体育运动"这个主题。其中有一本《体育》,就像《哲学》也有一本;但是,关于哲学,还可以读到《享乐主义》《存在主义》《形而上学》和《解释学》,更不要说还有约60个其他的哲学主题,但目前却没有关于足球、滑雪、板球、高尔夫球或任何其他有组织运动的主题。 能读到足球、篮球或全美汽车比赛协会的可能性也不大,因为在美国只投放了大约25%的分册,某种英国式的偏见顽固地体现在选题上。我和丛书编辑南希•托夫交谈时,她刚刚完成了一项任务,即"写一段话说明棒球为什么重要";任务是英国同事交来的,却让人联想起小学生的作业。

幸运的是,关于棒球这项美国国民运动的分册可能不久就会面世。但系列中的其他断裂却更加根深蒂固,更加不易察觉。我们能读到《亚历山大大帝》,却读不到《凯瑟琳大帝》;能读到《卡夫卡》,却读不到《弗吉尼亚•伍尔夫》;能读到《克劳塞维茨》,却读不到《索杰纳•特鲁斯》;能读到《叔本华》,却读不到《西蒙娜•德•波伏娃》,能读到《迈克尔•法拉第》,却读不到《居里夫人》。事实上,在丛书54种关于人物的分册中,除了少数几个人以外其他都是白人,女性则一个也没有。编辑们说,这是因为人物分册是破例从"逝去的大师"丛书中纳入的,现在已经很少再请人来写以个人为主题的书稿了。但这不过是人的选择,而不是硬性规定,无论其背后的逻辑如何,它使丛书隐隐地赞同其他文库项目千年秉持的同一立场:即便是在"值得了解的一切"这个广阔范围内,女性和有色人种的经验和贡献也几乎无法纳入。

棒球为什么重要?就此而论,《俄罗斯文学》为什么重要?《丝绸之路》为什么重要?牙齿(就智性思考而不是实际事务而言)为什么重要?换句话说,我们通过阅读有关所有这些东西的书籍,能够获得或者希望获得什么?

汇编在一起的知识越多,我们就越强烈地面临一个问题:如此多的知识到底所为何来?是为了荣耀上帝吗?也许,不过随着知识渐渐积累,同样接近于亵渎;毕竟,无所不知是神才有的视野。是为了让帝王、老板或者约会对象刮目相看吗?或许,但无所不知和自满自大之间还是有区别的。是否如狄德罗所希望的,知识能让我们快乐和良善?狄德罗本人就没有做到:他生活困顿,有过牢狱之灾,遭到无数友人遗弃,并且肆意欺骗过自己的妻子。知识能使我们更为明智吗?不一定。你可能知道关于火山的一切,却仍然死于一次火山喷发。

就像千千万万份鼓舞人心的海报会告诉你的,对知识的经典辩护是:知识就是权力。但是,正如千千万万个文化理论家将会反驳的,"知识"和"权力"两个词之间关系复杂:权力与其他东西一起,是决定什么是知识的力量。大约自上个世纪中叶以来,这种曾经掌握在教会和国家手中的影响力,在相当程度上已经移交给了学术界。相应地,当代的文库项目往往反映了大学的观念和理想(如"牛津通识读本"一样,往往是大学的直接产物)。

这些理想不仅仅是为学习而学习的老生常谈。杜鲁门总统的美国民主高等教育委员会(该机构的主旨顾名思义)在1946年发布的一份报告中指出:"一个社会,如果其成员缺乏共同经验和共同知识的体系,就没有文化根基。"收集、组织和传播共享的信息(几十年后E. D.赫什颇有争议地称之为"文化素养"),着眼点就在于保护美国社会的某种愿景:当时是免受共产主义的侵略,但是更广泛地说,也是免受所有外来文化和对立观念的侵略。单纯的保护往往变成积极的宣传,其形式表现为旨在传播西方价值观的各种举措。从这个角度来看,"牛津通识读本"之类的项目似乎是一种认识论帝国主义,是在努力向整个世界宣扬,其极为广泛的思想内容中有哪些值得我们学习。

这种批评虽然在理,却有其局限性。学术界不像天主教会或专制国家,对于有争议的思想,后者几乎不会容忍。相反,学术界是一个相对开放、没有壁垒的思想竞技场,更有可能帮助我们理解和接受新的想法,而不是抹除它们。不过,更有趣的是,这种对文库项目的批评与项目本身一样,从根本上来说对知识的态度是乐观的:知识可以把人联合起来,影响他们的行为,改变他们的世界观。

这是一个古老的观念。自亚里士多德以来,人们就一直在争论,准确的信息是否能产生恰当的行为,也就是说,知道何为正确是否能可靠地使我们做正确的事。人们极容易认为答案是肯定的,但是,如果你侧身于世间的实务,这一点又极为困难。的确,在我们生活的时代,满是相反的证据。恐惧伊斯兰教的人,在读过《伊斯兰教》分册之后不一定会改变想法; 阅读《全球变暖》也不一定会改变一个反对气候变化的人。事实上,一次次研究表明,接触与人们先入为主的信念相冲突的信息,往往只会加深他们的执念。在我们所处的这个漠视事实的时代,通常的情况似乎是,知识就像奥登的诗歌,不会带来任何变化。

然而,要动摇"知识极为重要"这个观念是不可能的,不仅不可能,还极为不明智。在所有"牛津通识读本"最本原的主题,即《知识》分册中,珍尼弗•内格尔写道:"把某种态度描述为知识,就把它置于其他各种态度之上了。"毫无疑问我们都明白,与信念、观点或疑惑相比,知识更牢靠、更重要,也更为公正。无论知识可能是什么(正如内格尔煞费苦心指出的,知识极难定义),它都不会是恭顺屈从的,也不会只满足一时之需; 它与现实的关系是真诚而善意的。 压制性的政权因传播虚假信息而臭名昭著,其中自有缘由。我们认为自己所知道的东西能够改变我们的行为——不是立竿见影,也不是持续不断,但往往足以发生作用。

从这个意义上讲,知识是不可知的;无法预测,一旦发布到世界上,知识将会或不会做什么。仅凭这个理由就足以支持知识:为了它发挥作用的那份可能性,不论多么渺茫。但是,即使是没有影响到任何事、任何人的事实,也同样真实,同样有趣,同样重要。汤姆•斯托帕德在《爱的发明》中写道:"知识不一定要看起来不错或听起来很好,甚至不一定要发挥益处。知识之所以成为知识仅仅是因为它是真实的。我们无法拥有太多知识,再少的知识也值得拥有。"

这种态度堪为"牛津通识读本"的座右铭。这套书之所以吸引我们,是因为世界广阔又新奇,因为我们目光所及的任何地方,从萤火虫在暗夜中闪烁的光亮到奥登为叶芝写的挽歌,总有一些东西在激起我们的好奇心,总有一些我们想要了解的生存片断。不是每个人都渴望成为博学者,但每个有这种渴望的人都是学问爱好者——一个热爱知识本身的人,知识在他眼里动人又令其喜悦,能带来安慰和乐趣,并引起惊叹和敬畏。类似牛津大学出版社的这套丛书,无论推动立项的是什么力量,这种乐趣都是其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理想状态下,文库作品是从对生活汇聚起来的爱自然而然得出的。最终我们所得到的,如"牛津通识读本"的英文丛书名那样,也是极为简短的介绍。为什么不用它来学习我们能够了解到的一切?

关于作者:
凯瑟琳•舒尔茨于2015年加入《纽约客》成为其常驻作者。2016年,她因其专题写作获得了"普利策奖",并因为发表在《太平洋西北部》上的一篇关于地震危险的名为《好大一场地震》的小说而获得了"国家杂志奖"。她还是《犯错:在错误边缘的冒险》一文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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