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July 6, 2022

《法国大革命批判辞典》︱政治文化的观念与话语维度

文︱黄艳红


《法国大革命批判辞典》(以下简称《批判辞典》)序言中说,在这场革命两百年之后,它在法国人集体记忆中的地位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在1889年和1939年,共和国仍然需要捍卫乃至垄断革命记忆来巩固自身,但当1989年临近时,这种关于革命的共和记忆已经褪色,其原因正在于它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实际上,在二十世纪末的记忆研究浪潮中,对法国如何纪念1889、1939和1989年三个革命的jubilé(五十年),帕斯卡尔·奥里(Pascal Ory)和帕特里克·加西亚(Patrick Garcia)有专著探讨。他们均认为,1989年的纪念活动,其政治氛围与前两次大为不同,如《批判辞典》所言,共和记忆已经不需要炫耀其战斗式的忠诚了。对这种变化的原因,《批判辞典》的主编者也在全书的序言中作了说明,指出了二战后法国经济、政治和社会等各个层面的深刻变革,在笔者看来,这些变革大致就是社会学家亨利·蒙德拉(Henri Mendras)在《第二次法国大革命》(La seconde Révolution française, 1965-1984)中论述的主要内容。1939年的法国与十九世纪的法国有明显的连续性,但1989年的法国,用《辞典》主编者的话来说,已经不认识1939年的法国了。

1989年的庆典已经看不到官方垄断革命记忆的企图,或许正因为如此,以孚雷为代表的"修正派"革命史学的胜利才得以在各个层面充分展现出来。除了这部《批判辞典》,孚雷、莫娜·奥祖夫和美国学者基思·贝克(Keith M. Baker)主编的《法国大革命与现代政治文化的创造》,同样应被视为修正派和革命史研究中的"政治文化"路径的标志性成果。当然,传统学派并没有退场,修正派也不能在学术上代表整个右翼。实际上,为了迎接法国大革命两百周年的到来,法国学界出版了多部革命史辞典。除了《批判辞典》,左派学者也于1989年出版了一部《法国大革命历史辞典》,尽管"雅各宾"革命史学的最后一名杰出代表、孚雷的主要论战对象阿尔贝·索布尔(Albert Soboul)已经于1982年去世,但他仍被视为辞典的主编;另一位右翼学者、拿破仑研究专家让·蒂拉尔(Jean Tulard)领衔主编了另一部大革命史辞典,以及一部拿破仑辞典。

如果要衡量《批判辞典》的影响力,批评者的反应大概可以作为一个参考。1995年,美国学者斯蒂芬·卡普兰(Steven Kaplan)出版了一部题为《再见,革命:史家的世仇,1789-1989》的著作,讲述了有关大革命两百周年的学案,内中对孚雷和《批判辞典》多有略显夸张的辛辣评论。卡普兰认为,这部辞典著作堪称孚雷作为学术王的"加冕"之作,以他为核心的作者群体构成了一个修正派的"星系"(galaxy)。不过在学术上,这部作品的问题俯拾皆是。例如,尽管"星系"中的很多人是"政治文化"研究的力行者,但辞典对罗杰·夏蒂埃(Roger Chartier)的文化史研究基本视而不见,对自奥拉尔(Alphonse Aulard)以来的左翼史学,辞典竟以"大学史学"一文一笔带过,却把很多的篇幅给了很多非专业的哲学家……

类似的批评大都是有依据的。但《批判辞典》一开头就说,它没有成为革命史的百科全书的宏愿,毋宁说只是一个关键词的索引,以展示最新的研究进展,最主要的目标是"回溯这一奠基性事件的独特之处"及其"作为政治事件的创造力",所以学术上的周全不是它优先考虑的目标。另外需要指出的是,虽然卡普兰等人指责《批判辞典》带有明显的意识形态动机,但在具体论述中,它并没有忽视"雅各宾"革命史学的成就。如《民主》词条便高度评价马蒂厄(Albert Mathieu)对恐怖时期经济管制政策的研究,认为今天重读他对雅各宾时期生计问题的经典研究,便能真正认识共和二年的核心问题究竟何在。如果说《批判辞典》的确忽视了夏蒂埃和罗伯特·达恩顿(Robert Darnton)等人的文化史,那是因为其主要作者对政治文化的理解更侧重于观念和话语,他们关注的主要行为者不是底层民众,而是政治舞台上的重要角色。这里仅就这部辞典的观念和话语路径略谈几点认识。

观念卷在《批判辞典》中所占篇幅最大,主编强调,观念"是政治斗争的关键"。但这里所说的观念是在制度建设和革命实践中产生直接作用的观念,它们因为时局变化和教育举措而产生变形,如主权、博爱、革命。它们或使大革命自我命名,或使其指控对手,如革命、旧制度、封建制度、贵族;或者涉及革命的根本和原则,如主权、宪法、人权、民族;或者是为了确认革命的创新,如再生、共和国。这些议题显然涉及革命的思想起源及它与启蒙的关系问题。在这方面,《批判辞典》没有采取夏蒂埃式的解构主义立场——即革命与启蒙的关系是革命者的一种回溯性的构建——一方面它反对"没有纲领、对后世不负有责任的启蒙运动"的见解,另一方面则致力于驳斥"没有先驱的大革命,革命之中没有任何思想在起作用"的论点。这种立场体现在它对三位主要启蒙思想家的论述中:孟德斯鸠对革命的影响主要体现在有关宪政和司法的技术性辩论中;卢梭的情况则更为复杂,几乎所有革命者——甚至反革命者——都了解一点卢梭的著作,在具体的制度建设和很多重大政治议题上,革命者几乎总会援引卢梭,但他们几乎从来不会严格遵守卢梭的具体学说,这位先知的影响主要表现为某种意象、情感和氛围,体现在他关于人和社会的笼统表述中。对伏尔泰,革命者看来因为他悲观的人性论而逐渐疏远了他。在相关的论述中,我们很少看到线性的、直接的因果关联,作者致力于对启蒙先驱的观念和理论与具体的政治局面进行互勘,而没有采取简单的决定论或否定论。

《批判辞典·观念卷》最后一个词条论述的是伏尔泰,它的最后一段话在笔者看来是对词典诸多主题的一个总结性提示。伏尔泰相信社会的进步,但不相信改造人性的可行性,这让革命者对他产生了一种深层的抗拒,因为法国大革命的一个宏大抱负——也是它的悲剧——正在于人的"再生",这一抱负最典型地展现了革命者的意志主义,也在很大程度上解释了他们为何极端重视教育,包括学校教育和日常公民精神的培养。孚雷曾经说过,如果说法国大革命是现代政治的奠基性事件,那首先是因为它有这样的意愿,它试图从一个旧世界中创造出符合革命理念的新社会和"新人",而旧制度、贵族、封建制正是为排斥旧世界而创造或重塑出来的观念,正如为打造新世界而需要再生、公共精神等观念一样。

主编者指出,这些贯穿革命始终的话语和概念却因为时局变化而发生变形;不仅如此,话语或概念的发明、它们的变形和应用,实际上扮演了革命激进化催化剂的功能。在这一点上,《批判辞典》的作者展现出其"政治文化"研究的真正特色:与夏蒂埃等人不同,他们的思路更具语言色彩,更愿意强调话语操控与革命进程的内在关联,这也是孚雷和基思·贝克的基本思路的具体运用。他们有这样一个解释框架:当王权实际上于1787年垮台后,法国出现了一个政治权力的真空,人们需要从观念上重构政治和社会秩序,随后便出现了为时至少七年的"观念竞价"(surenchère idéologique),先后登台的各色政治行动者们都在努力掌控话语场,因此革命的激进化首先表现为革命语言的动力学,语言符号系统成了政治的绝对主宰,直到热月政变后情况才有所改观。一些分析案例可以很好地说明这种"语言转向"的解释效力。例如,旧制度和封建制两个概念,最初都只是在较为狭隘的意义上使用的,指的是某种较为具体的行政或法律制度,但随着革命的深入,它们演变成了革命的对立面,几乎成为必须被抛弃的全部过去的代名词,换言之,在经历语义的泛化和情感化后,它们成了政治激进化的工具。贵族概念同样如此。在旧制度时代,作为法律概念的贵族(noblesse)的本质特征在于身份和特权的世袭性,但1789年之后它很快就成为敌人的代名词,并逐渐与另一种更具普遍意义的贵族(aristocratie)概念混同,于是便出现了王政派贵族、斐扬派贵族、吉伦特派贵族、丹东派贵族,甚至还有罗伯斯庇尔派贵族。一批批革命者正是用"贵族"之类的称号来指控和打倒对手,这个案例很好地说明了孚雷等人的一个著名观点:革命的激进化是因为革命者无法掌控话语。

《批判辞典》的好几位作者都提到,西耶斯在革命前夕的檄文对革命话语有定调的作用。西耶斯以贵族没有"效用"(utilité)为名,断然将这个群体排除在民族共同体之外(而这个立场与启蒙和重农学派的信念有内在的一致性)。这种话语策略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从此民族共同体的界线被置于民族内部。《第三等级是什么?》固然是一篇政治修辞的杰作,但西耶斯不能控制自己话语的意义延伸,无套裤汉将利用这种话术来排斥富人和"游手好闲者"。西耶斯的例子也可以说明,何以《批判辞典》将革命初期,即从三级会议选举到1789年秋季置于分析的核心,"各种新原则就是在这期间全部表述出来的",未来的各种辩论都可在1789年夏开启的思想辩论中找到源头。例如,过去的很多研究者认为,1793年的宪法发现了人权的社会维度,而1795年的宪法则突出了人的义务。但实际上,这两类话题在1789年的议会辩论中都已有过充分的探讨,以前的看法是事后回溯导致的错觉。从这个意义上说,《批判辞典》通过话语和观念分析回到了第三共和国那句著名的格言:大革命是一个整体。



黄艳红
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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