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作品里,海德格尔都强调希腊语to on的模棱两可(equivoque)。to on在它的在场(présenteté)中指示出存在,也就是“真实的客观性”(objectivement réel)。或者说,to on指认的是存在之所以是其所是,一切在场之物在其光芒下闪耀的那个东西?这个不可规定的东西,海德格尔叫σκέψις。思想家“由于那种进入存在的怀疑来怀疑存在者”。[1]在σκέψις里的东西,对思维来说是种折磨,但也是引导它的道路。从一开始,哲学要想成为一种言语,就得打破、消除模棱两可,解决σκέψις的困境——to on,也就是在其在场中的存在(étant dans sa présence)。对于原初的σκέψις的消除,就是形而上学。
我们简单地回顾海德格尔的这一段话,是因为今天,我们正经历着形而上学模式的哲学的危机。重提σκέψις的问题,显得十分重要。
今天,我们拥有太多的记忆。过去的遗产过于沉重。这个已经实现了的哲学传统,以一种尖锐、太尖锐的(aiguë, trop aiguë)方式,向我们提出它自身的传统性(traditionalité)的问题。我们该做什么?该如何面对这一问题?在保留记忆的同时,怎么继续前行?
在记忆中,我们又遇到了σκέψις的问题。我们说的记忆,是不是对“现成”[2]的过去客观而忠实的保存,是不是历史的编年、纪念物、石碑、书本、档案?或者说,记忆是这样一种思维的努力,它抛弃了一切“熟知”的东西,引导(égarer)我们到一个晦暗不明的地方,一个存在和形象的空洞(vide d'être et d'images),让我们开创新的道路?这是个悬而未决的问题,是个值得怀疑的问题。记忆的这两种含义,谁也战胜不了谁。我们不知道会走上哪条道路。
作为这种哲学传统的继承者,我们该如何去记忆?我们是不是应该把这种传统视为某种“给定”之物、某种“熟知”文本的集合,柏拉图、康德、亚里士多德真正想说的(vouloir-dire)都保存在里边,我们只需要在时间之中那就是寻找它们,让它们完好无缺、一成不变,没有“误读”?我们应该做“后继者”吗(épigones)?或者说,应该忘掉柏拉图、康德亚里士多德,忘掉“熟知”的“他们真正想说的”(在大学里教的东西),从而重新利用它们、重新体验(rééprouver)它们,在语境中重新解读?
在两项伟大的工作中,记忆的这两种含义有各自的名称。一项工作是德语的哲学作品,另一项是法语的文学作品。二者分别出自黑格尔和普鲁斯特之手。我认为,二者的主题正是记忆的双重含义(duplicité de sens)。不过,二者以不同的方式处理这一主题。对于黑格尔,记忆就是对“现成”(trouvé là)、熟知的(黑格尔会说“存在的元素的当下”)过去进行保存的能力。他称其为Gedächtnis。记忆引导我们重新体验(rééprouver)过去,重复原来的道路,也就是所谓的Erinnerung[3],即“追忆”。这也对应着柏拉图在《美诺篇》所描述的“回想”。对于普鲁斯特,保存的记忆就是自愿的记忆。另一种记忆(如我们所说,它正是前者的反面)并不是非意愿记忆,它恰恰就是文字。在一个没有修好的庭院里,文字的秘密向我们显露出来。
在这两位作者那里,这两类记忆,或者说记忆的两个版本,共同发挥着作用。在《精神现象学》里,意识以可见的方式(像伤口一样可见)将它所谓体验过的过去的痕迹刻写下来不管这些痕迹是哲学史上的伟大人物,还是历史上的重大运动(大革命、大恐怖……)。这个意识,在它的历程中,在追忆的动作中,重新遇见了过去,重新体验了它的历史。这样一来,意识就激活(réactualiser)了刻写在历史中的痕迹,让这些痕迹重现天日,以便对其进行解读。不过,意识不是从一开始就认识到这一点。在这个回溯((nachträglich))的过程之中(通过后退,意识才得以前进),意识倒塌了,奔溃了。
在普鲁斯特那里,主人公身上带着整个文学史的无数痕迹。马塞尔就是夏多布里昂,就是福楼拜、贝戈特,甚至龚古尔兄弟。
追忆的动作同样也是回想的动作。在追忆的动作下,主人公把文字的所有片段(époques de l'écriture)重新利用,从而重新体验这些片段,然后写下属于自己的作品。但是,主人公也不是一开始就认识到这一点。在焦急的所有疯狂(既是聚精会神的,又是漫不经心的)之下,主人公想要马上书写,描写他的体验,表现意愿记忆的深处(replis),表现名字的美、女人的美、康布雷那一晚的忧愁。而且,他痛苦地遭遇了失败,发现自己没法马上开始书写。自觉的记忆(或者Gedächtnis)的特征就在于,它没法让自己脱离当下,脱离粗糙的现实性(actualité brute)。德勒兹在《普鲁斯特与符号》中正确地说道:
“自觉的记忆从一个现实的当下趋向一个曾经的当下,也即,趋向某种曾经是当下但已不再是当下的事物。自觉记忆的过去因此在双重意义上是相关性的∶相关于曾经的当下;然而,同样也相关于一个当下,在与这个当下的关联之中,它现在才得以成为过去。同样,我们也说过此种记忆不能直接把握过去∶它通过当下来对后者进行重构。”[4]
这种记忆的双重性,既是回想,又是对回想的抵制,既是体验,又是非体验。它以一种双重的结构(économie)编织了黑格尔和普鲁斯特的文本。
一方面,黑格尔的“意识的现象学旅程”,普鲁斯特的的“主人公的叙事旅程”,两者都是线性的文字。它们用各自的方式反映了体验的时间进程,反映了事件的序列。
另一方面,这两者又是反射/思辨的文字。在黑格尔那里,“自为”的文字从整个线性旅程回溯,从整个过程的偶然性和固定性中脱离出来。在Erinnerung的循环的文字中,《逻辑学》在它的必然性中揭示了逻辑。在普鲁斯特那里,叙事者或作者的文字揭示了记忆的秘密。不过,这种记忆不是自觉和体验的,而是对“些许纯粹状态的时间”的回想和表现。[5]
不过,反射/思辨的文字不是为了对线形文字加以“保存”(sauver),让它重见天日,让它成为绝对。线性文字以自己的形式反映了Gedächtnis的过程。在回想的过程中,在Erinnerung中,过去/当下/未来结合在一起。线性文字和思辨文字是共同起源的(co-originaires)。黑格尔和普鲁斯特都没有很好地解决困扰着记忆的σκέψις问题。不过,这两种类型的记忆以经验(Expérience)的形式在文本中对话。
马拉布,2017年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经验?本质上说,它是经历了时间和当下的事件的意识的经验。当下是在过去和未来的顺序中发生的,它进入了回想的过程,从而意识能够感知到对它而言陌生的过去的深度(épaisseur d'un passé)。在这双重的道路上,持存的记忆和短暂的记忆共同作用。这恰恰就是哲学家的道路:在当下的时间,去体验构成当下必然性的一切(必然属于过去的一切)这是因为,只有依靠找回的过去(passé retrouvé),时间的偶然性才有存在的理由,“体验到的时间”才能变为“思考中的历史”。对于普鲁斯特,也是一样。为了对德雷福斯事件、一战这样错综复杂的事件进行处理和表现,普鲁斯特必须找回(re-trouver)所有文学的记忆,必须说点什么,必须找到记忆所系之处(ce site privilégié du souvenir)。而小说家所说的话,就来自此处。
如果这些文本没有表现出记忆的“模棱两可”,那么我们可以说,黑格尔和普鲁斯特也把经验视为培养记忆的方法。我们必须将Erinnerung和Gedächtnis,文字和自觉记忆,结合在一起。在这里,体验到的事件以历史的形式出现,,而文本被写成一个整体。
意识和主人公在旅程中所失去的是一种幻觉。这种幻觉相信,我们能够抓住体验到的东西,把这些东西视为现实,视为最终的参照物,像真的一样。Gedächtnis总想把握所有的阶段。本质上,我们都有这样的欲望,抓住原始的体验(vécu brut),抓住直接的东西、现成的东西。我们说它是幻觉,因为我们知道,体验能够成为体验,是由我们历史、对于隐藏的必然性的短暂记忆所支撑的。Gedächtnis是不认识自己的Erinnerung。这种隐藏的必然性作为一种无法辨认的密码,刻写在个体的身上。回忆(“保持住死亡了的东西”[6])就是解密:“并不由我们涂写出来的形象文字的书,却是我们唯一的书。”[7]这是因为,“用不着我们个人费劲辩读和阐明的东西,在我们之前便已清清楚楚的东西不属于我们所有。”[8]或者说:“一般说来,熟知的东西所以不是真正知道了的东西,正因为它是熟知的。”[9]
然而——我们在这里看到,这两类记忆如何马上就关联在一起——解读这些痕迹,不意味着我们就能找到这些痕迹的原初版本。我们的意识激活了斯多葛派和怀疑论(甚至希腊世界、罗马帝国)的时刻,这不意味着我们像这些时刻当时的体验那样去激活它们。当我激活了我没体验过的东西,当我进行回忆的时候,我无法将过去都重现,我无法回到原初。如果曾经发生的事件支撑着Gedächtnis所保存的当下的事件,那么,这些事件也构成了回想发生的基础。
黑格尔在《法哲学原理》里说:“当哲学把它的灰色绘成灰色的时候,这一生活形态就变老了。对灰色绘成灰色,不能使生活形态变得年青。”[10]我们也可以参考《精神现象学》一段优美的文字。在这段话中,黑格尔把过去的作品比作“已经从树上摘下来的美丽的果实”:“我们欣赏这些艺术品的行动并不是对神灵的崇拜,通过这种崇拜我们的意识可以达到完备的并在其中得到充分满足的真理,反之,却只是外在的行动,类似从这些果实中擦去雨点,扫除灰尘。”[11]
如果说黑格尔和普鲁斯特都深知回想的作品(黑格尔把这类作品叫哲学,普鲁斯特把这类作品叫文学)的不易,这是因为,追忆不仅仅是回溯过去,因为过去已经“变老了”,不能使它“变得年青”。但是,另一方面,追忆确实是对过去的痕迹的解读。我们能够阅读“并不由我们涂写出来的形象文字的书”,只是因为这本书已经写出来了。回忆就是解读这些痕迹,就像演员扮演一个角色,音乐家演奏一首曲子。也就是说,给角色或曲子提供一个版本,让角色或曲子可以一直不停地演下去。
尽管如此,我认为,黑格尔从未表示,产生“思考中的历史”的Erinnerung是对过去的决定性和原初性的把握。这是因为,所有个体都是时代的产物,记忆的短暂性总是在当下的语境中获得的。我们知道,对于黑格尔,“永恒和神圣”往往是在偶然性之中联系在一起的。过去、传统、文学、哲学……它们决定了个体成为什么样子。对于黑格尔,这就是“西方人”,而永恒不变的就是他的“西方性”。但同时,“西方性”、我们的传统从来不是既定的,而是要在当下的历史和政治事件中去实现,去重复。无论是哲学家,还是文学家,都无法逃离当下的舞台。
追忆的作品所想要的东西,造成了它的悲剧。它想要完成自己,然后保持沉默,但这一切永远不会到来。事件之流、体验之流、记忆写下的东西(报纸、日记、备忘录)之流,它们作为沉思的附属品,打扰得回忆不得安宁。例如,普鲁斯特把自己关起来写作《追忆》,但还是难以逃脱各种邀约的打扰。所以,Erinnerung完成任务的时候,已经为时未晚。黑格尔说,“无论如何哲学总是来得太迟。”[12]而当普鲁斯特开始写作的时候,死亡已经不远了。
与此同时,正是因为在沉默中受到喧嚣的打扰,回想、写作才能产生它们的绝对必然性。黑格尔在《耶拿体系》里谈到时间与永恒,说:“永恒本身就在时间中。”
因为传统具有这种双重的印记,所以它才会在这里,在我们面前,在我们的事件中,触手可得。同时,由于它也是永恒的,所以传统不属于我们,不断地溜走。他在《耶拿体系》里说,“树是树”这个命题是对树的认识的虚无。[13]这话对于传统也适用。给某物同一性,立马就消解了这种同一性。我们必须经历一切的消失,经历同一性的消解。这就是回忆的任务:重新阅读传统的作者,当作他们没说过任何话,重新走一遍他们的道路。不要试图找出这些话的(根本不存在的)起源,而是去解读它们,在永恒之上开启理解的时刻,让时间得以产生。
某些事物给出自身。因为它给出自身,所以掩盖了自身。因为它溜走了,所以又返回来。这样的结构,就是记忆的双重性所实现的。这种双重性是无法避免的,普鲁斯特说,记忆是“残存与虚无这一痛苦的混合体”。[14]
记忆的双重性,就是黑格尔和普鲁斯特写作的场所和动机。对我们来说,这个场所也就是差异被消除的地方,形而上学传统所在的地方。Σκέψις所在的地方。
注释
* 译文出处:Catherine Malabou, “La duplicité du souvenir — Hegel et Proust”, Le Cahier (Collège international de philosophie), No. 2 (juillet 1986), pp. 137-143
[1] 《林中路》,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155页。
[2] 参见《存在与时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9页。
[3] 参见《精神现象学》,商务印书馆,1979年,18页。
[4] 《普鲁斯特与符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58页。
[5] 《普鲁斯特与符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62页。
[6]《精神现象学》,商务印书馆,1979年,21页。
[7] 《普鲁斯特与符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96页。
[8] 《追忆似水年华(7)》,译林出版社,1991年,189页。
[9] 《精神现象学》,商务印书馆,1979年,20页。
[10] 《法哲学原理》,商务印书馆,1979年,14页。
[11] 《精神现象学》,商务印书馆,1979年,232页。
[12] 《法哲学原理》,商务印书馆,1979年,13页。
[13] 《耶拿体系1804-1805》,人民出版社,2012年,215页
[14] 《追忆似水年华(4)》,译林出版社,199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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